火光还在蔓延,浓烟如黑蛇般在夜空中翻滚,映得半边天都泛着暗红。热浪一波波扑来,灼得人睁不开眼,空气里弥漫着焦木与血腥混杂的气息。沈令仪背靠着残墙缓缓撑起身子,左肩的伤口早已撕裂,血顺着胳膊蜿蜒而下,在指尖凝成一滴,坠落在地,发出轻微的“嗒”声。
她没去擦,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低头看着掌心那枚铜制罗盘——边缘雕着繁复的云纹,中心指针微微晃动,仿佛感应着某种隐秘的律动。她的呼吸很轻,却极稳,像是在数心跳,又像是在等一个时机。
脚步声由远及近,萧景琰出现在火幕之后。他一身玄甲染尘带血,剑尖点地,拖出一道浅痕。他站在她身侧,目光扫过她肩上的伤,声音低沉如铁:“还能走?”
“能。”她答得干脆,抬手抹了把脸上的灰烬,指向西北角,“拒马有空隙,林沧海的人已经打通内院,现在是时候了。”
他不再多问,转身挥手,传令兵立刻冲出,号角声划破夜空。弓箭手迅速列阵,火箭连发,一支支带着火尾的箭矢如流星般射向高台。守敌猝不及防,被逼得缩回掩体,惨叫声夹杂在爆裂声中此起彼伏。
烟雾弥漫中,萧景琰率先冲锋,长剑一挥,火幕被劈开一道口子。他身形如电,直逼正门。火焰在他周身跳跃,映得铠甲泛金,宛如战神临世。
沈令仪紧随其后,脚步踉跄却不肯慢下半分。她盯着地面,嘴里低声数着步数:“三十一……三十二……”每一步都踩在瓦砾与断刃之间,脚底传来刺痛,但她恍若未觉。三十七步后,她突然侧身,矮身从两根拒马间穿了过去,动作轻巧如狸猫。身后士兵迅速跟进,刀阵被撕开一道口子,杀声骤起。
内院方向喊杀声愈烈,火光映出几道奔袭的身影。林沧海提刀冲出,刀锋滴血,脸上满是烟灰与汗渍。他一眼便看到沈令仪,大吼道:“主厅没人守!只有几个点火的杂兵,已被我砍倒!”
“粮仓和兵器库呢?”她一边疾行一边问,语速极快。
“封住了!”林沧海喘着气跟上,“兄弟们正在搬东西出来,但火势太大,再不撤就来不及了!”
她脚步未停,只冷冷下令:“留十个人看守,其余人跟我进主厅。”
主厅大门半塌,横梁斜坠,黑烟滚滚而出,呛得人睁不开眼。沈令仪一脚踢开挡路的木梁,冲了进去。屋内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纸张、碎瓷、烧焦的账册。角落里的火盆火星刚冒,正欲燎原。她几步上前,抬脚狠狠踩下,火星四溅,终归熄灭。
墙上挂着一幅巨大地图,用细线勾勒出边关山川、要道关隘。她走近,伸手抹去表面灰尘,指尖触到冰凉的绢布。边关路线清晰可见,几处红点标注在要道旁,格外刺目。她的目光停在一个标记上——那是三年前父亲最后一次出征的方向,也是他音讯全无的地方。
记忆如潮水涌来。那日朝堂之上,圣旨宣读,父亲披甲出征,背影挺拔如松。母亲跪在宫门外求见未果,她在廊下站着,听见风里传来一声叹息:“这一去,怕是回不来了。”
如今,这幅地图竟将那个地方圈了出来,像是一记无声的嘲讽。
萧景琰走进来,站到她身后。他看了一眼地图,眉头微蹙:“这不是山匪能画出来的东西。布局精密,标注详尽,连补给路线都标得清清楚楚。”
“也不是他们该有的兵力。”她低声说,声音冷得像井底寒泉,“林沧海刚才报的数字,守军至少五百人,训练有素,进退有序,阵型配合娴熟。这地方经营了不止一年,甚至可能早就在暗中布局。”
他沉默片刻,开口:“你现在怀疑的是谁?”
她没回答,弯腰捡起地上一张烧了一半的纸。纸页焦黄卷曲,边缘仍在冒烟。她小心翼翼展开,上面残留着几个字:“……月初六,货入西岭,验讫。”
她的瞳孔微微一缩。
这张纸的笔迹,工整中带着一丝凌厉的锋芒,和谢太傅奏折上的字迹极为相似——那种独属于内阁重臣的馆阁体,严谨而不失风骨。
可谢太傅,是先帝托孤之臣,当今陛下的老师,更是她父亲生前最信任的同僚。
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林沧海冲进来,喘着粗气:“抓到一个传令的!躲在柴房夹层里,怀里藏着密函,还没来得及烧。”
他说着,递过来一封信。信封是暗青色的,封口用蜡印封住,印痕已裂。沈令仪接过,手指轻轻一撕,信纸抽出。
只看了一眼,她的呼吸顿了一下。
信上写着:“事败,速清西线,焚档,勿留痕迹。若宫中无应,即刻撤人。”
字迹简洁冷峻,毫无情绪波动,却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掌控力。
落款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印章图案——一只展翅的鹤,单足立于云巅,羽翼舒展,傲视苍穹。
她的手慢慢攥紧,纸页在掌心皱成一团,指节泛白。
这只鹤……她见过。
三年前,父亲出征前夜,曾在书房密会一人。那人走后,桌上留下一枚茶盏,杯底压着一张便笺,上面就有这只鹤的印记。她当时年少,只觉得图样雅致,还曾问过父亲这是哪家的徽记。父亲却神色骤变,立刻烧了那张纸,只说一句:“不该问的,别问。”
如今,它再次出现,却是在一场背叛的余烬之中。
萧景琰看着她,声音低沉:“你知道这是谁?”
她抬起头,眼神冷得像冰,像雪夜里悬在天际的星子,没有温度,却锐利如刀。
“我知道。”她一字一顿,唇间吐出的话仿佛淬了霜,“当年送我父亲上战场的,不是敌人,而是这只鹤的主人。”
风从破窗灌入,吹动残火,灰烬飞扬。她站在废墟中央,手中紧握那团皱纸,仿佛握住了真相的一角。
而这角之后,是深不见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