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渐弱,余烬在风中明灭,像垂死的星子挣扎着不肯坠落。主厅早已坍塌大半,梁柱歪斜地插在灰土里,冒着缕缕青烟,空气中弥漫着焦木与铁锈混杂的气息。沈令仪蹲在废墟中央,膝下是碎裂的瓦砾和烧得发黑的横梁。她指尖微颤,却稳稳翻开一只半焦的木箱——那曾是父亲书房角落的旧物,漆面剥落,铜扣熔成一团。
纸页脆如枯叶,一碰即碎。她屏住呼吸,一张张拾起残片,用布巾轻轻拂去灰烬,拼凑出断续字句。有些字被火舌舔过,边缘蜷曲发黑;有些墨迹晕染,几乎难辨。但她认得这笔迹,是沈家老账房的手书,记录着三年前西岭道上的粮草调度。她将能辨认的文字仔细收进随身携带的铁匣,动作轻缓,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亡魂。
远处传来脚步声,林沧海带人从密室拖出三只大箱,箱子表面烫得无法触碰,锁扣已被高温扭曲变形。他抽出佩刀,用力撬开其中一只,咔哒一声,盖子弹开,露出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的账册。封面印着“西岭转运”四个朱砂小字,纸张厚实,装订工整,绝非山匪所能拥有。
“这不是贼人的手笔。”林沧海皱眉,翻动一页,“你看这格式,条目分明,年月日俱全,还有户部特有的骑缝章痕迹。这是官档的制式。”
萧景琰站在门口,玄色披风沾满尘灰,手中捏着一张残页。他目光沉沉落在纸上,指腹摩挲着一行日期——永昌十二年九月初七。他从怀中取出一封边报副本,泛黄的纸角已磨损,那是他三年前亲自收到的军情急递。两相对照,相差整整七日。
而那七日,正是沈家军被困西岭、粮道断绝、最终溃败的关键时刻。
“时间对上了。”他声音低哑,将残页递向她,“他们伪造了急报送入宫中,谎称敌军退至北境,让朝廷误判战局,援兵因此迟发七日。”
沈令仪接过纸页,没有看,只是静静看了他一眼,便将其放入铁匣。她的肩上有伤,是昨夜突围时被流矢所创,此刻已渗出血来,顺着胳膊缓缓流到手肘,在腕骨处凝成一道暗红。她抬袖擦了一次,血又滴下,落在铁匣边缘,像一朵猝然绽开的梅。
没人说话。风穿过断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天快亮时,最后一处火点终于被扑灭。晨雾浮在废墟之上,士兵们沉默地清理战场,将阵亡者的遗体一一收殓。林沧海清点俘虏,共四十三人,皆戴镣铐跪于院中。其中有三人穿着御前侍卫的服制,虽已换过寻常衣物,但腰间玉扣仍刻有禁军标识。
他低声问:“这些人怎么处置?”
“押回京。”她答得干脆,目光扫过那些低头不语的身影,“一个都不能死。我要他们活着站在金殿之上,亲口说出是谁下令截粮、是谁篡改边报、又是谁,把沈家十万将士推进死地。”
萧景琰站在不远处,听见这话,眼中掠过一丝冷光。他转身下令整军。副将捧来阵亡将士名册,厚厚一册,纸页沉重。他亲手执笔,在白幡上写下“忠勇不朽”四字,笔力千钧,墨透三层绢帛。灵幡立于废墟之前,迎风招展,如同英魂未散的呐喊。
士兵列队走过,每人放下一枝野菊。那些花是连夜从山野采来的,带着露水与泥土的气息,堆在灵前,渐渐成簇,宛如一片无声的雪原。
沈令仪独自登上残存的阁楼高台,打开月魂——那是沈家祖传的一枚青铜罗盘,内嵌秘纹,据说是先祖以心血祭炼而成,可追溯过往片段。她指尖按在中心凹槽,闭目凝神。刹那间,头痛如针扎般袭来,太阳穴突突跳动,眼前光影交错,画面倒流。
她看见了——父亲书房的那一夜,烛火摇曳,窗外雨声淅沥。那个熟悉的背影披着深青外袍,正欲出门,脚步顿了顿,回头说了一句:“鹤鸣九皋,其翼覆宫。”
话音落下,画面骤然破碎。
她睁开眼,额角沁出冷汗,手指仍在微微发抖。她咬牙提笔,将这句话一字不差地写进证词,墨迹深重,似要穿透纸背。
所有密函、地图、账本全部装箱封存。铁匣上加了双锁,钥匙由她和萧景琰各执一把。谁也无法单独开启,除非两人同时到场。
大军启程前,她最后一次回望这片废墟。风吹起她额前碎发,露出苍白的脸颊和颈后那块灼伤。那伤痕形状奇特,呈羽状扩散,自幼便有,这些年随着月魂使用愈发清晰。她抬起手,轻轻摸了摸,皮肤微烫,纹路比昨日更明显了些,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队伍出发,她走在最前头。黑马踏过焦土,马蹄声沉闷而坚定,尘灰扬起又落下,像是大地在低语。
走到山口,晨曦初照,林木苍茫。萧景琰骑马靠近,缰绳轻勒,与她并行。他看着她侧脸,终于开口:“你打算何时说?”
她握紧缰绳,指节泛白,声音很轻,却清晰如刃:
“见了皇帝第一句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