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元”号巨大的船身在江面上划开一道白浪,前方,九省通衢的武汉三镇轮廓已然在望。
江风鼓荡,吹得甲板上的缆绳呜呜作响。
雷动快步走进驾驶舱,他身上的军装被江风吹得紧贴着肌肉,勾勒出结实的轮廓。
“参谋长,都准备好了。杨军长那边的人换上了最破的军装,一个个看着跟叫花子一样,就等着上岸演戏了。”
刘睿的目光从地图上移开,看向窗外那片繁忙的港口。
“告诉杨军长,动静闹得越大越好。要让全武汉的记者和探子都相信,川军主力已经到了,而且穷得叮当响,正准备坐火车去北方当炮灰。”
“明白!”雷动嘿嘿一笑,“杨军长最擅长这个。”
不多时,以“民元”号为首的船队缓缓靠向汉口码头。杨森早已带着他那个团的士兵挤在船舷边,他们衣衫褴褛,面带菜色,有些人甚至连枪都没有,背着一把大刀。
船一靠岸,杨森就扯着嗓子大吼起来:“下船!都给老子快点!磨磨蹭蹭的,赶不上火车,老子扒了你们的皮!”
士兵们推推搡搡,乱糟糟地涌下舷梯,活脱脱一群溃兵。
码头上早已闻风而来的各路记者,对着这番景象疯狂地按动快门。藏在人群中的日本探子,也迅速将“川军先头部队抵汉,装备奇差,士气低落,将转道平汉线”的情报发了出去。
就在杨森在码头上大演“双簧”之时,一艘不起眼的交通艇悄悄靠上了“民元”号的另一侧。一名穿着中山装的机要员,快步登船,将一份绝密电文交到刘睿手中。
电文很短,来自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部。
刘睿展开电文,上面的字迹仿佛带着一股焦灼的热浪。
【奉委座令,第三战区已在浦东沿江区域,为你部预留三座重载码头,不惜代价,清空船只,确保畅通。盼速至。顾祝同。】
雷动凑过来看了一眼,眼睛瞬间瞪圆了。
“浦东?重载码头?委座他……他怎么知道我们的计划?!”
一旁的卢作孚也看到了电文,这位沉稳的船王,倒吸一口凉气,眼神中满是惊骇与不解。
刘睿将电文纸缓缓收起,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纸张的边缘,感受着那薄纸下蕴含的雷霆万钧之力。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转头看向窗外漆黑的江面,仿佛能穿透千里,看到南京那座官邸里彻夜不眠的身影。
片刻后,他才回过头,脸上那丝笑意不再是难以理解,而是带上了一抹复杂难明的神采——有被看穿棋路的惊异,有对那份决断的欣赏,更有一种被卷入更高层次牌局的凛然。
“他不知道,”刘睿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了几分,“但他赌了。用整个第三战区的部署,赌我们这支幽灵舰队的航向。”
他收敛心神,手指在地图上,从武汉重重划向上海,那力道仿佛要将毕生信念都刻进图纸。
“而我们,不能让他输。因为他赌的,是国运。我们赌的,是川军三十万子弟的未来!”
“卢先生,”他转向卢作孚,“今晚的戏,要唱得更足。让杨军长在武汉城里大摆宴席,请遍武汉的头面人物,就说庆祝二十三集团军北上抗日。”
卢作孚立刻明白了。
“我这就去安排。入夜之后,江面戒严,我会亲自驾驶‘民元’号,全舰队关闭灯火,全速东下!”
……
上海,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部。
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电话铃声、电报声、参谋们急促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曲焦躁的战争序曲。
顾祝同双眼布满血丝,他死死地盯着墙上的巨幅军事地图。地图上,代表日军的红色箭头,像一把把尖刀,从宝山、吴淞、川沙等地,狠狠扎进中国军队的防线。
“报告!宝山县城失守!我十八军五二三团团长姚子青,全团殉国!”
“报告!月浦阵地遭到日军舰炮毁灭性轰击,我十一师伤亡过半,请求增援!”
“报告!罗店……罗店方向出现日军主力,我六十七师已经顶不上去了!”
一个个噩耗传来,顾祝同的拳头捏得死死的,指节发白。
就在这时,一名参谋长拿着一份电报,脸色古怪地走了进来。
“长官,委座急电。”
顾祝同劈手夺过电报,只看了一眼,整个人都愣住了。
【着你部,立刻在浦东沿江,清空三座可卸载重型装备的深水码头,扫清周边一切障碍,以迎接川军第二十三集团军。此事十万火急,不惜任何代价。】
“什么?”
顾祝同拿着电报的手都在抖,他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川军?他们不是在武汉,要去华北吗?”
“浦东?那里紧邻日军登陆的川沙口,把码头空出来,是等着给日本人送吗?”
“重型装备?川军那帮‘草鞋兵’,除了几门小炮,哪来的重型装备?!”
作战室里,所有听到命令的参谋军官,全都炸了锅。
一名作战处长双眼通红,猛地站了出来:“长官!不能执行啊!十八军的伤员还在四号码头等着后运,我们现在清空码头,等于把几百个重伤的弟兄丢给日本人!”
另一名刚刚从罗店前线回来的参谋,身上还带着硝烟味,声音沙哑地吼道:“川军?就算他们是天兵天将,此刻赶到又有什么用?罗店已经成了血肉磨坊,我们一个德械师填进去都快打光了!他们那些‘草鞋兵’过来,除了多几千具尸体,还能做什么?!”
“委座是不是……”一个年轻参谋话刚说一半,就被顾祝同冰冷的眼神逼得咽了回去。
“住口!”
顾祝同猛地一拍桌子,巨大的声响压过了所有的议论。
他看着电报末尾那“不惜任何代价”六个字,想起了委员长那不容置疑的语气。
他不懂。
他完全无法理解这道命令背后的逻辑。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是委员长的命令。
“传我命令!”顾祝同的声音沙哑而坚定,“警卫师一团,立刻去浦东三号、四号、七号码头!封锁现场!”
“告诉码头上所有部队,一个小时之内,全部撤离!所有船只,即刻离港!所有物资,就地搬迁!”
他指着一名作战参谋,厉声喝道:“再给工兵部队下令!加固码头承重,铺设钢板,给我把码头修得能开上来坦克!”
那参谋一脸骇然:“长官……坦克?”
“我不管是什么!”顾祝同的眼睛都红了,“委员长要一个能卸‘重型装备’的码头,我们就给他一个能卸‘重型装备’的码头!谁敢延误,军法从事!”
命令下达,整个浦东沿江瞬间乱成一锅粥。正在卸载弹药的船只被强行要求离港,堆积如山的军粮被士兵们手忙脚乱地搬走,准备后撤的伤兵被赶到了一边。
无数人咒骂着,不理解这到底是为什么。
第三战区司令部的军官们,看着浦东方向那片混乱,都觉得他们的司令长官疯了,委员长也疯了。
顾祝同没有理会任何人的目光,他独自一人走回作战室,再次拿起那份电报,手指在“川军”两个字上反复摩挲。
刘睿……
他脑海里闪过那个年轻人的脸。
他到底在船上藏了什么,能让委员长下这样一道近乎疯狂的命令?
夜。
武汉的江面上,华灯初上,宴饮的喧闹声隐隐传来,掩盖了江水深沉的呼吸。
而在远离市区的下游江段,一支庞大的舰队,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拔锚起航。
没有一丝灯火,没有一声汽笛。
数十艘轮船的烟囱,都用湿麻布包裹着,只冒出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青烟。
“民元”号的驾驶舱里,只有罗盘和仪表盘发出微弱的光。
卢作孚亲自掌舵,他的双眼在黑暗中闪着精光,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被月光照出粼粼波光的江面。
刘睿站在他的身旁,巨大的“民元”号在他脚下,像一头温顺的巨兽,正载着他,和他所有的赌注,奔向那片血与火之地。
他回头,看了一眼船舱的方向。
在那里,新编第一师和二十军的两万多名弟兄,正枕着自己的步枪,在沉闷的船舱里酣睡。
而在最底层的货仓里,用厚重油布和木箱层层包裹的,是八门德制leFh18型105毫米榴弹炮,和堆积如山的炮弹。
这,就是他敢于直插罗店的底气!
这,就是委员长豪赌国运的真正筹码!
舰队在夜色中,如同一条沉默的黑色巨龙,无声地切开江水,顺着千百年来奔流不息的轨迹,向着东方,向着那片已经化为炼狱的战场,急速驶去。
船过九江,天色将明。
一名负责通讯的参谋,拿着一份刚刚破译的电报,冲进了驾驶舱。
“参谋长!日军增援舰队已通过我江阴封锁线!预计十二小时内抵达吴淞口!”
刘睿接过电报,目光一凝。
“命令!舰队提速!全速前进!”
他转头看向卢作孚,声音斩钉截铁。
“卢先生!天亮之前,我们必须赶到浦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