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亮,江面上笼罩着一层铅灰色的晨雾,能见度不足百米。江水拍打船体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驾驶舱内,卢作孚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压低声音:“世哲,雾太大了,我们已经接近预定航道,但看不清码头的具体位置,强行突进风险太大!”
刘睿举着望远镜,双眼因长时间的注视而布满血丝。他看的不是江面,而是天际那一抹微弱的鱼肚白。“不,卢先生,这正是我们的机会。”他的声音冷静而坚定,“日军的观察哨同样看不清我们。等雾散了,我们就彻底暴露在他们的舰炮射程内了。”
他看了一眼怀表,指针即将指向凌晨五点半。“传令下去,全舰队引擎减至半速,静默航行最后三公里。所有战斗人员,进入一级战备。五分钟后,无论是否看到码头,全速冲锋!”
他转向雷动,眼神锐利如刀:“告诉弟兄们,我们没有退路,要么在浦东登陆,要么在黄浦江喂鱼!”
五分钟后,当天边第一缕晨光艰难地刺破雾霭,隐约勾勒出码头模糊的轮廓时,刘睿冰冷的声音通过传声筒响彻舰队:“全速前进!”
数十艘轮船的引擎瞬间爆发出最大轰鸣,如同从沉睡中苏醒的巨兽,撕开薄雾,以一种决绝的姿态,直扑浦东!
“呜——!”
刺耳的警报声撕裂了宝山沿岸的清晨,凄厉的声响在混杂着血腥与硝烟味的空气中疯狂扩散。
日军刚刚占领的阵地上,一名负责了望的海军陆战队士兵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举起望远镜扫向江面。
下一秒,他的瞳孔骤然凝固。
“那……那是什么?!”他失声尖叫,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
江面上,数十艘大小不一的轮船组成了一支庞大的幽灵舰队,正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冲破晨雾,直扑浦东!
这些船没有悬挂任何军旗,但甲板上,密密麻麻站满了身穿土黄色军装的士兵,黑洞洞的枪口汇聚成一片钢铁森林,反射着黎明前最冰冷的光。
“敌袭!是中国舰队!”
凄厉的吼声通过野战电话线,瞬间传遍了日军刚刚建立的滩头阵地。
一名日军少佐一把推开身边的通讯兵,抢过望远镜。当他看清那支庞大舰队的规模,以及为首那艘堪比小型巡洋舰的巨大客轮时,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八嘎!支那人疯了吗?他们要用民船冲击我们的防线?”
“命令炮兵!开火!给我击沉他们!”
设在吴淞口的日军炮兵阵地立刻做出反应,几门75毫米野战炮调整炮口,朝着江面上的船队发出了怒吼。
“轰!轰!”
炮弹在舰队周围炸开一道道冲天水柱,激起的水浪狠狠拍打在船身上。
“民元”号的驾驶舱内,卢作孚死死地把住舵盘,船身的剧烈晃动让他清瘦的身躯跟着摇摆,但他眼神没有一丝波动。
“世哲!鬼子的炮火太猛了!再往前冲,弟兄们还没上岸就要被活活打死在江里!”
刘睿的目光死死锁定着远方浦东那三座被标记出来的码头,它们像三座希望的灯塔,在炮火中若隐若现。
“雷动!”刘睿没有回头,声音冷静得可怕。
“到!”
“所有迫击炮、重机枪,上甲板!自由开火,压制岸上鬼子的炮兵阵地!”
“是!”
雷动怒吼一声,冲出驾驶舱。
“兄弟们!把家伙都亮出来!给小鬼子尝尝咱们川军的厉害!”
甲板上,新编第一师的士兵们迅速行动起来。他们掀开伪装的油布,一门门81毫米迫击炮被迅速架设起来,黑黝黝的炮口斜指天空。一挺挺捷克式轻机枪和马克沁重机枪也被抬到船舷边,枪口对准了岸上的火光。
随着雷动一声令下,甲板上瞬间化为一座流动的火力堡垒!
“迫击炮组,简易射表,概略射击!目标,岸上火光闪烁处,三发急速射,放!”
“咚!咚!咚!”
没有繁琐的精确瞄准,炮手们凭借日常训练的肌肉记忆,飞快地调整炮口仰角,将一枚枚81毫米炮弹接连不断地送入炮膛。数十门迫击炮组成的曲射火力网,如同一张死亡之幕,精准地罩向了日军刚刚开火的野战炮阵地。
“重机枪组,交叉火力,压制敌军步兵!打长点射,别让他们冒头!”
“哒哒哒——!”
船舷边的马克沁重机枪喷吐出骇人的火舌,冰冷的弹壳叮叮当当地跳落在甲板上。交叉的弹道如同两条火鞭,死死地抽打在日军阵地前沿,将任何企图组织反击的日军士兵牢牢按在掩体之后。日军阵地上瞬间被爆炸的火光和横飞的弹片所淹没,一门75毫米野战炮被炮弹直接命中,轰然炸成一堆扭曲的零件,刚刚还嚣张无比的日军炮火,瞬间变得稀疏零落。
日军少佐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这哪里是孱弱的支那地方军阀?
这火力密度,比他们海军陆战队还要凶猛!
“报告!支那舰队火力凶猛,我炮兵阵地损失惨重!”
“报告!支那人正在强行靠岸!”
就在日军指挥官震惊之际,“民元”号巨大的船身,在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狠狠撞上了三号码头的引桥!
沉重的船板被猛地放下,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仿佛战鼓擂响。
“新一师!跟我冲!”
雷动第一个端着冲锋枪冲下船板,脚下的码头还在因为剧烈的撞击而晃动。
“杀!”
数千名川军士兵如同开闸的猛虎,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从数十艘轮船上怒吼着冲上码头,瞬间将空无一人的码头染成了一片土黄色的海洋。
就在大部分士兵冲上码头建立防线时,一艘不起眼的货轮也重重地靠上了码头。
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绞盘转动声,船舱侧面的巨大挡板被缓缓放下,露出了一个巨大而幽深的钢铁空洞。码头上刚刚站稳脚跟的川军士兵们,下意识地回头望去,随即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在无数士兵震惊的目光中,一头钢铁巨兽,被数十名炮兵合力,伴随着粗重的号子声,缓缓从黑暗的船舱里推了出来。
它太庞大了!粗壮的炮管闪烁着森冷的金属光泽,复杂的制退复进机结构充满了工业暴力美学,巨大的车轮比一个成年人的肩膀还高。这门披着橄榄绿涂装的庞然大物,仅仅是静静地待在那里,就散发出一股足以碾碎一切的恐怖气息。
“我的老天爷……这是啥子炮?”一名年轻的川军士兵喃喃自语,他背上的中正式步枪在这门巨炮面前,简直像一根烧火棍。
德制leFh18型105毫米榴弹炮!
当它的第一个轮子,带着沉重的吱嘎声,稳稳地压在顾祝同下令铺设的码头钢板上时,发出的“咚”的一声闷响,仿佛一记重锤,不仅敲在码头上,更敲在了每一个目击者的心脏上。
紧接着,第二门、第三门……足足八门钢铁巨兽,如同一群远古凶兽,列阵而出!
不远处第三战区司令部的楼顶,一名负责观察的作战参谋,手里的望远镜“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不是被吓的,而是因为极度的震撼,导致手臂肌肉瞬间失力。
“长……长官……”他结结巴巴地抓起电话,声音都在颤抖,“川……川军……他们……他们开上来的不是坦克……是……是榴弹炮!是德国人的105榴弹炮!”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后,顾祝同夺过电话,用一种近乎嘶吼的声音喊道:“看清楚了没有!是模型还是真家伙?!”
“是……是真的!长官!炮口还带着油封!他们……他们正在卸炮弹!我的天,那炮弹箱子,堆得跟山一样高!”
顾祝同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扶住桌子,才没有倒下去。
他懂了。
他终于明白委员长那道疯狂命令背后的深意。
那不是赌博,那是来自南京最高统帅,与这支来自四川的奇兵,一次跨越千里的、心照不宣的惊天配合!
刘睿,根本不是要把兵工厂搬到船上。
他是把一个足以改变整个淞沪局部战局的炮兵连,用一种瞒天过海的方式,神不知鬼不觉地直接送到了日本人的鼻子底下!
浦东码头,刘睿的身影出现在船头。他没有参与冲锋,而是冷静地指挥着炮兵。
“炮兵阵地,就设在码头!张猛!”
“到!”炮兵团长张猛跑到他面前,脸上是压抑不住的亢奋。
“按照预定方案,执行‘拔钉’计划!第一轮,对日军宝山指挥部、吴淞口炮兵阵地实施三发急速射,打掉他们的眼睛和牙齿!第二轮,对川沙口登陆场进行火力覆盖,阻断其增援!节约炮弹,我们的炮弹要用在刀刃上,每一发都要让鬼子刻骨铭心!”
“是!”
八门105榴弹炮被迅速展开,炮兵们以一种近乎狂热的速度,调整诸元,装填炮弹。
“开炮!”
随着张猛手中的红旗猛地挥下。
“轰——!”
八门巨炮同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
整个浦东码头都在剧烈地颤抖,巨大的声浪仿佛要撕裂天空。八发重达十五公斤的高爆榴弹,在空中划出八道优美的、却又致命的弧线,如同死神的镰刀,呼啸着越过黄浦江,砸向对岸的日军阵地。
正在宝山前线指挥部里,对着地图商讨下一步进攻计划的日军第三师团第6联队联队长仓永辰治大佐,只听到一阵由远及近、越来越尖锐的呼啸声。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轰隆!!!”
一发105毫米榴弹,精准地钻进了他的指挥部!
巨大的爆炸瞬间掀飞了整个屋顶,狂暴的冲击波和无数高速飞散的钢珠,将指挥部里十几名日军高级军官,连同那张巨大的作战地图,一同撕成了碎片!
同一时间,吴淞口、川沙口,日军正在集结的部队、刚刚搭建的炮兵阵地、堆积如山的物资……所有被炮火覆盖的区域,全部化作了一片火海地狱!
这是来自长江的致命问候!
这是川军抵达淞沪战场,送给所有日本人的第一份大礼!
整个淞沪前线的日军通讯网络,瞬间陷入了一片混乱和恐慌。
“报告!宝山指挥部被摧毁!仓永大佐玉碎!”
“报告!我军炮兵阵地遭到毁灭性打击!”
“我们遭到了支那105榴弹炮的轰击!重复,是榴弹炮!”
“炮击来自浦东!支那人在浦东部署了榴弹炮!”
此刻,南京,黄埔路官邸。
蒋委员长一夜未眠,他正焦躁地来回踱步。
侍从室主任林蔚拿着一份电报,快步走了进来,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震惊、狂喜与不可思议的复杂神情。
“委座!淞沪急电!”
蒋委员长猛地停住脚步,一把抢过电报。
【川军二十三集团军先头部队,于今晨六时,强行登陆浦东。其部装备之八门德制105榴弹炮,对敌宝山、吴淞口阵地,实施毁灭性炮击……据报,日军第6联队联队长仓永辰治大佐,已被炮火覆盖,确认阵亡!】
电报纸轻飘飘地从蒋委员长的指尖滑落,落在名贵的地毯上。
他缓缓地,缓缓地坐回那张象征着最高权力的椅子上,身体因为紧绷后的松弛而微微颤抖。
赢了。
他赌赢了!
一股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般席卷全身,让他疲惫不堪的精神为之一振。仓永辰治!淞沪开战以来,国军击毙的日军最高军衔将领!而这一切,都源于他那一道看似疯狂的命令!
然而,狂喜过后,一股更深沉的寒意从心底泛起。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
刘睿!
这个年轻人,不仅猜到了他的意图,甚至将他的意图,执行到了一个他都未曾设想的、近乎完美的程度!他不是简单地带来几门炮,他是带来了一个可以自主作战、拥有毁灭性打击能力的重炮旅!
这已经不是棋子了,这是一把拥有自己思想的、锋利到足以划破棋盘的利刃。
蒋委员长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有欣赏,有惊喜,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警惕。他喜欢能干的下属,但他更需要能够被绝对掌控的下属。
“好……好一个刘世哲……”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听不出是赞叹还是警告。
片刻后,他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股澎湃的战意。不管这把刀未来是否会伤到自己,但此刻,它正狠狠地插在日本人的心脏上!
他拿起电话,接通了第三战区司令部。
“我是蒋中正!”
他的声音不再疲惫,而是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与决断。
“命令!第三战区所属部队!抽调兵力不惜一切代价,向罗店方向,发动总攻!”
“告诉顾祝同,川军的刀,已经捅进了日本人的心脏!”
“现在,轮到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