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
巨大的汽笛声响彻云霄,沉重的铁锚被缓缓拉起,巨大的明轮开始搅动江水。
船,缓缓离岸。
刘睿站在船头,嘉陵江的风,吹动他军装的下摆。他没有回头去看那岸上渐渐模糊的身影,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东方。
在那里,天与水连成一线,云与雾交织翻滚,仿佛预示着一场即将席卷整个神州的血色风暴。
他抬起手,解开了腰间毛瑟手枪的皮质枪套,宽厚的手掌握住了冰冷的枪柄。
这一战,他等了二十年。
江风猎猎,吹动着“民元”号主桅杆上那面巨大的青天白日旗。
以民生公司的“民元”、“民权”、“民生”三艘主力大客轮为核心,数十艘大小轮船组成的庞大舰队,如同一条钢铁巨龙,在长江上破开浑黄的波涛,浩浩荡荡,顺流而下。
甲板上,新编第一师和二十军的士兵们好奇地打量着这辈子从未见过的壮阔江景。他们脱下了草鞋,换上了胶底军鞋,身上是崭新的军服,背着冰冷坚硬的中正式步枪。许多人第一次离开四川盆地,脸上的紧张与对未知的兴奋交织在一起。
驾驶舱内,刘睿摊开一张巨大的长江水系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
民生公司的创始人,卢作孚先生,亲自掌舵。这位面容清瘦、目光坚毅的“中国船王”,看着窗外延绵不绝的船队,感慨万千。
“世哲,自我创办民生公司以来,从未想过,有一天我的船队,会以这样的方式,满载着川人的子弟,驶向一场决定国家生死的战争。”
刘睿的目光从地图上移开,看向这位值得尊敬的实业家。
“卢先生,正是因为有您这样的国之栋梁,我们才有底气打这一仗。后勤补给线,就拜托您了。”
“份内之事,何谈拜托。”卢作孚点点头,随即又露出担忧的神色,“只是,你们此去淞沪,那里是天罗地网。日军海空优势太大,你们……”
刘睿用手指在地图上,从重庆顺着长江一路划到武汉,再从武汉转向南方,最后重重点在长江入海口的位置。
“正面战场,我们是打不过。但战争,不是只有正面。”
他看向卢作孚,平静地说道:“卢先生,我需要您帮我一个忙。舰队抵达武汉后,请您以‘船只检修、补充燃料’为名,让船队在武汉港停留至少十二个小时。同时,向外界释放消息,就说二十三集团军先头部队将在武汉登岸,改乘火车北上增援平汉线。”
卢作孚一愣,他看着刘睿那双平静的眼睛,瞬间明白了什么。
这是疑兵之计!
“好!我立刻去安排!”卢作孚没有多问一个字,转身快步走出驾驶舱。
这时,雷动大步走了进来,他身上还带着江风的湿气。
“参谋长,弟兄们都安顿好了。只是……大家都在议论,我们为啥不在武汉下船,坐火车去华北打鬼子?去上海,那可是鬼子的老巢,咱们这两万多人,够干啥的?”
刘睿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他:“雷动,如果让你带一个旅,从正面攻打一座日军重兵把守的城市,你有几成胜算?”
雷动毫不犹豫地摇头:“没胜算。咱们的炮再多,也没鬼子的军舰多。咱们的飞机,更是没影儿。正面冲上去就是送死。”
“说得对。”刘睿指着地图上的上海,“所以,我们不去正面。”
他的手指,在上海市区外围的几个点上,画了一个圈。
宝山、罗店、浏河。
“鬼子以为我们是来增援上海市区的,他们会在正面摆开阵势,等着我们去撞。但我们的目标,不是市区。”
刘睿的目光变得锐利。
“我们的目标,是这里!”
“罗店?”雷动凑过来看了看地图,满脸不解,“这地方有啥重要的?一个小镇子而已。”
“它是不起眼。”刘睿拿起红蓝铅笔,在地图上画出一条条箭头,“但它,是日军从长江登陆后,向西、向南展开的战略枢纽!拿下罗店,就等于扼住了日军登陆部队的咽喉!向北,可以威胁他们的登陆场;向南,可以侧击他们进攻市区的主力;向西,则可以迟滞他们后续部队的展开!”
刘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红铅笔在罗店的位置上重重画了一个圈,反问道:“雷动,你看地图。如果日军从这几个点登陆,想要快速向西、向南扩大战果,连成一片,哪里是他们最绕不开,又最脆弱的连接点?”
雷动凑近地图,顺着刘睿画出的箭头,目光在几个地名间飞速移动,呼吸渐渐变得急促。他猛地一拳砸在自己掌心,失声道:“罗店!是罗店!它就像个十字路口,卡住了所有方向!我们要是能在这里扎下一颗钉子……”
“没错。”刘睿接过他的话,声音不大,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一颗能让日军整个上海作战计划,都流血不止的钉子!”
雷动看着地图上那个小小的圆点,再看着刘睿画出的那些复杂的战术箭头,他终于明白了刘睿的意图。
这不是增援,这是突袭!
这是一场豪赌!用整个集团军的先头部队,去赌一个足以改变整个淞沪战局的机会!
“我明白了!”雷动兴奋地一拍大腿,“我们就是一把尖刀,不跟他们硬碰硬,直接插进他们的腰眼!”
“对。”刘睿点了点头,“所以,一路上,所有士兵必须在船舱内活动,严禁上甲板。所有部队番号、旗帜,全部收起。抵达武汉后,我会让杨森军长带着一个团的士兵,大张旗鼓地‘登岸’,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而我们的主力,将在夜色的掩护下,继续顺流而下,直扑浦东!”
……
南京,黄埔路官邸。
蒋委员长正对着巨大的军事地图,彻夜难眠。
华北战局糜烂,日军兵锋直指山西、河北。而上海,战事也已经爆发。他将自己最精锐的德械师,第八十七师和第八十八师,都投入了进去。
但战局,依旧不容乐观。
“委座,”钱大钧拿着一份电报,快步走了进来,“川军二十三集团军先头部队已过宜昌,预计明日抵达武汉。”
蒋委员长点点头,目光依旧没有离开地图。
“告诉程颂云(程潜),让他们在武汉做好交接,安排火车,尽快将川军运往淞沪,增援战区。”
“是。”钱大钧应了一声,却并未离去。
“还有事?”
钱大钧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另一份电报递了上去:“这是戴处长刚刚发来的密电。我们的情报人员发现,川军的船队……有些奇怪。”
“奇怪?”蒋委员长接过电报。
“是。船队白天航行时,甲板上空无一人,所有士兵都被限制在船舱内。而且,他们征用的民船,除了运兵,还装载了大量用油布覆盖的‘重型机械’,吃水很深,不像是常规的陆军装备。”
钱大钧补充道:“戴处长怀疑,刘睿可能……夹带了私货。”
蒋委员长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
刘睿……
那个总能给他“惊喜”的年轻人。
他想起了遵义的炮钢,想起了川渝厂的机床,想起了那八门来路不明的105榴弹炮。
他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
“雨农有没有说,他怀疑刘睿带了什么?”
钱大钧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戴处长说……他怀疑刘睿是想把整个兵工厂,都搬到船上带走。”
“胡闹!”蒋委员长失笑摇头,但那敲击桌面的手指,却停了下来。
就在这时,侍从室主任林蔚拿着一份特急电报冲了进来,脸色煞白。
“委座!淞沪急电!”
蒋委员长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念!”
“今日拂晓,日军以军舰重炮掩护,其陆战队主力,在宝山、吴淞口、川沙口多处强行登陆!我守军伤亡惨重,阵地……岌岌可危!”
“轰!”
蒋委员长只觉得脑中一声巨响。
他猛地冲到地图前,死死地盯着那片长江入海口。
日军主力登陆了!
这意味着,淞沪会战,从一场有限的冲突,彻底升级为一场倾尽国力的大决战!
“增兵!立刻给顾祝同增兵!”他嘶吼着,双眼布满血丝。
可兵从哪里来?
他手里的中央军主力,已经捉襟见肘。
他的目光,猛地扫过地图,最后定格在了正顺江而下的那支蓝色箭头上。
川军!
可他们要去的是华北……
钱大钧和林蔚看着暴怒的蒋委员长,噤若寒蝉。
突然,蒋委员长的目光定住了,他死死地盯着钱大钧刚才送来的那份关于川军的密报,脑海里两个念头在疯狂交战。
船上奇怪的“重型机械”……
不让士兵上甲板的诡异举动……
一个声音在警告他:这是刘湘和刘睿在耍花招!他们想保存实力,避开华北的硬仗,甚至可能想把兵工厂的家底转移到下游,另立山头!这是军阀的本性!
但另一个声音却更加响亮:不!刘睿不是刘湘!他用炮钢和机床换来了集团军的编制,用剿匪换来了德式大炮,他图的不是偏安一隅!那八门105榴弹炮……那份关于“全能炮钢”的密报……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猜测,在他脑海中闪电般划过!
“传我命令!立刻联系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部!让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在浦东沿江,为二十三集团军,准备一座……不!准备三座可以卸载重型装备的码头!”
他猛地抓住钱大钧的胳膊,力道之大,让钱大钧都感到了疼痛。
“他不是要去武汉!”蒋委员长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传我命令!立刻联系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部!让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在浦东沿江,为二十三集团军,准备一座……不!准备三座可以卸载重型装备的码头!”
“啊?”钱大钧愣住了,“委座,我们还没有确认刘睿的真实意图,万一……”
“没有万一!”蒋委员长一把推开他,拿起红蓝铅笔,在那支代表川军的蓝色箭头上,画了一个巨大的、指向上海的箭头!“赌错了,我赔上一个战区的码头。赌对了,我赢回整个淞沪的战局!告诉顾祝同,刘睿的胃口,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