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霜染林梢忆旧岁
秋意渐浓时，黑风岭的山峦被大自然泼洒了五彩颜料，成了一幅铺展在天地间的斑斓锦缎。山顶的枫树叶红得似火，在山风里翻卷着像燃烧的火苗，风过时整座山都像在跳动；山腰的橡树叶黄得如金，阳光穿透枝叶时便闪着细碎的光，落在地上织成金色的网；沟谷里的酸枣丛叶子透着深沉的赭红，枝桠间缀着几颗红彤彤的小果子，引得山雀时不时落在枝头啄食。
唯有学堂后的“英雄林”依旧透着倔强的绿，那些去年春天孩子们攥着冻红的小手栽种的杨树苗，经过一夏雨水的滋养和阳光的沐浴，树干比去年粗了近一圈，树皮泛着健康的青灰色，用指甲轻轻一掐能渗出鲜嫩的汁液。枝桠上的红绳被秋风拂得轻轻晃动，像是英雄们隔着岁月与山林低语，又像是在回应孩子们每日的问候。赵建军每天放学后都会提着专属的小水桶来浇水，那桶是他用夏天摘的老葫芦改做的，葫芦口被孙木匠用砂纸细细打磨过，光滑得不会硌手，系着粗麻绳拧成的提手，日复一日的摩挲磨得他掌心起了层浅褐色的薄茧。即便遇上阴雨天，他也会撑着母亲给的油纸伞来，伞面上印着褪色的梅花图案，他会绕着每棵树转一圈，看看枝叶有没有被风吹折，树根有没有被雨水冲垮，确认无误后才肯踏着泥泞回家。
这日午后，秋阳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缝隙，筛下满地斑驳的光影，像撒了一地碎金。赵建军蹲在“小李叔叔”那棵最壮实的杨树下，手里捏着片细长的小竹片——这是他特意从青龙沟溪边捡的，削得边缘光滑，用来清理树根的落叶正好。
他小心翼翼地把落叶扒到一旁，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树下的生灵，因为上周林老师讲过，落叶腐烂后容易滋生蚜虫，会啃食树苗的嫩根。每天放学后他都要花一刻钟做这件事，把树根周围的落叶扫得干干净净，再用竹片松一松表层的泥土。
忽然指尖触到一道凹凸不平的新刻痕，低头细看，是个指甲盖大小的五角星，刻得不算规整，边缘还有些毛糙，却透着格外的认真，刻痕里还残留着新鲜的木屑，带着枣木的清香。他抬头便看见二柱背着洗得发白的粗布书包站在不远处，书包带子用针线缝补过好几次，颜色比原来浅了许多。二柱手里紧紧攥着那把孙木匠给的小刻刀，枣木刀把被磨得油光发亮，男孩的脸涨得像熟透的山里红，脚尖不安地蹭着地上的落叶，把地面蹭出一个小小的坑：“我、我看你天天给这棵树浇水，就想刻个星星陪它，像课本里英雄胸前的五角星徽章一样，这样小李叔叔在山里就不会孤单了。”说着还往后缩了缩手，把刻刀藏在身后，眼神里满是紧张，生怕赵建军怪他乱刻树木——上周林老师刚讲过要爱护植物，他这会心里正打着鼓。
赵建军没说话，伸手轻轻摸了摸那道刻痕，树皮带着午后阳光的温热触感，粗糙却亲切，像小李叔叔生前宽厚的手掌。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个洗得发白的粗布包，布包是奶奶留下的，上面绣着半朵褪色的菊花，里面是晒干的野菊种子——那是丫丫夏天顶着正午的大太阳，在青龙沟溪边一株株采的。
黄灿灿的野菊被她摊在学堂的窗台上，每天翻晒三遍，怕受潮还特意垫了层油纸，晒足了二十天才装在小纸包里送给赵建军，说：“撒在树根下，明年春天就能开出满圈的花，让小李叔叔闻着香味长大。”两个男孩并排蹲在树下，借着斑驳的阳光，把金黄的种子均匀地撒在湿润的泥土里。赵建军教二柱把种子埋进半指深的土里，“埋太深芽钻不出来，太浅会被鸟啄走”，他一边说一边用指尖轻轻压实泥土，动作熟练得像个小园丁。指尖沾着的泥土带着草木的清香，混着野菊种子的淡香，萦绕在鼻尖，让人心安。
“这样种子冬天不会被冻坏，明年开春就能发芽了。”赵建军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块蓝布帕子，那是母亲给他缝的，边角已经磨毛了，他仔细擦了擦二柱沾着木屑和泥土的手，把指缝里的污垢都擦干净，“这个星星刻得好，小李叔叔肯定喜欢。”二柱闻言，紧绷的肩膀瞬间放松下来，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刚换的门牙。
“孙爷爷说，这树明年就能长到学堂的屋檐高了，到时候枝桠能遮住半个操场，夏天我们就能在树下写作业了。”二柱忽然开口，声音比往常低沉了些，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即将离别的不舍。
他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小石子滚到树根旁停住，“我爹上个月去县城办货时打听了，县高小的学堂有大大的黑板，比咱们学堂的大两倍，还有专门的图书馆，书架上摆满了书，连《西游记》都有全套的。他说等开春雪化了，就送我去县城读高小，住在舅舅家。”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伸手摸了摸树干上的五角星，“到时候我要把‘英雄林’的故事讲给城里的同学听，还要画一幅最大的壁画，就画小李叔叔守桥的样子，把红绳、火苗、还有咱们种的树都画上去，让他们知道黑风岭有个大英雄。”他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个用油纸层层包裹的卷，油纸是孙木匠给他的，用来包画纸不怕受潮。
展开来是幅未完成的素描，纸上的小李身姿挺拔，腰间别着枪，手里紧紧攥着情报，背后是燃烧的木桥，桥边还画了几棵小小的树苗，正是他们去年栽种的样子。笔触比去年墙上的壁画细腻了许多，能看出是下了功夫的，小李的眼睛被画得格外有神，透着坚定的光。
赵建军凝视着画纸上的英雄，小李叔叔挺拔的身影透过粗糙的笔触透着股凛然正气，那燃烧的木桥仿佛还在眼前跳动着火焰，他的指尖不自觉地轻轻碰了碰画纸，忽然就想起父亲昨晚在煤油灯下说的话。彼时他写完作业正要上床，路过堂屋时看见父亲正坐在八仙桌前，借着昏黄的灯光擦拭那支传家的钢笔——那是爷爷传给父亲的，笔身是温润的枣木色，靠近笔尖的地方有个黄豆大小的小坑，父亲曾说过，那是青龙沟战斗时，他揣着钢笔在岩石后隐蔽，被碎石磕出来的印记，是英雄岁月留下的勋章。
父亲手里捏着块浸了煤油的细棉布，指尖捏着棉布一角，顺着笔身细细擦拭，连笔缝里的积灰都不肯放过，煤油的清冽气味混着木头的清香在屋里轻轻弥漫。
父亲擦得极慢，像是在抚摸一段珍贵的时光，擦完才抬眼看见他，招招手让他过去，声音轻得怕惊扰了窗外的夜色：“建军，跟你说个大事，县里的公路规划图批下来了，开春就动工，从青龙沟口一直修到县城，以后咱们山里人出门就不用再翻那几道大岭了。”他顿了顿，把钢笔轻轻放在桌上，目光望向窗外学堂的方向，“更要紧的是，县里还说要在‘英雄林’旁建个纪念亭，六角形的，挑檐上还会挂着铜铃。
亭子里要立块青石碑，石匠会把青龙沟战斗的来龙去脉都刻在上面，你小李叔叔的名字，要刻在最显眼的位置，让来往的汽车司机、城里的学生娃，都能知道咱黑风岭出过这样的英雄。”
赵建军的心跳莫名快了几分，他低头看了看脚边的葫芦桶，桶底沾着的泥土还带着湿润的凉气，是刚从青龙沟舀水时沾上的，桶沿内侧清晰印着几个小小的手印，那是他用了大半年磨出来的痕迹。他抬手抹了把鼻尖上沾着的草屑，再抬眼时，眼神里已盛满了郑重，直直望着二柱的眼睛，连声音都比平时沉了些：“等公路修好了，大卡车能直接开到青龙沟口的老槐树下，咱们就找孙爷爷砍棵最直的松树，做个比学堂黑板还大的木牌，立在路边的土坡上。
我爹教我写的字已经练熟了，到时候我来写英雄的故事，把小李叔叔守桥送信、李大爷冒雪送粮的事都写上去，用咱山里最红的朱砂调漆，涂得亮亮的，就算是阴雨天，老远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他说着攥了攥拳头，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等你从县城回来，咱们就一起给纪念亭画壁画！我早跟我娘打听好了，后山的赭石砸碎了磨成粉，加些松脂就能调出血红色的颜料，画火焰最像；丫丫手巧，让她把野菊花晒干了磨成黄粉，调在颜料里画花；小石头画的小鸟能像活的一样，让他在壁画边角画些山雀、松鼠，热闹着呢！”他忽然想起二柱要去县城，慌忙又补充道，语气里带着点舍不得的急切，“你每个月都要给我写信，用城里的信纸写，告诉我县城的学堂有没有大操场，图书馆里有没有《三国演义》。
我也给你写，把‘英雄林’的变化都写清楚，哪棵树发了新芽，哪棵树的红绳被风吹松了，等树再长高些，我就摘片最绿的叶子夹在信里寄给你，让你也能闻闻山里的味道。”
风穿过树林，树叶“沙沙”作响，像是英雄们在轻声应和着两个孩子的约定，又像是在为他们的情谊鼓掌。不远处的学堂里，传来林晓燕教孩子们读书的声音，“少年强则国强，少年智则国智”的朗朗书声，像清澈的溪流般从敞开的窗户流淌出来，混着青龙沟潺潺的溪水声，在山谷里荡开层层涟漪。几只灰扑扑的麻雀落在“英雄林”的枝桠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啄食着孩子们散落的野菊种子，吃完后还在枝头蹦跳着，像是在道谢。
阳光透过枝叶洒在两个男孩身上，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与树苗的影子交织在一起，像是新生的希望与英雄的灵魂紧紧相依，再也不分开。二柱把素描画重新卷好，用油纸包严实了放进书包最底层，像是藏着一件稀世珍宝。赵建军则提起葫芦桶，两人并肩往学堂走，夕阳把他们的身影映在地上，一路洒下欢声笑语，与林间的鸟鸣、溪声汇成一曲动人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