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绿满林梢忆英雄
初夏的黑风岭像是被大自然泼翻了满罐的绿颜料，从山顶苍劲的油松到沟底攀援的酸枣丛，再到田埂边丛生的狗尾巴草，层层叠叠的绿意顺着山势铺展，浓得几乎要滴下来。青龙沟的溪水也浸着淡淡的青碧色，顺着青石板桥的缝隙潺潺流淌，水珠坠落在石缝间肥厚的青苔上，又弹起溅到桥墩上，把民国年间就凿刻的“军民同心”四个字迹洗得愈发清晰透亮，刻痕里残存的红漆在水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学堂后的“英雄林”是这片绿海里最具生气的所在，去年春天孩子们攥着小树苗、踩着泥泞亲手栽种的幼苗，借着初夏充沛的雨水和暖烘烘的阳光，都蹿高了半尺多，细细的枝桠上系着的红绳被山风吹得轻轻摆动，像一串串跳动的火苗，在浓绿中格外扎眼。风穿过林间，带着树叶的清香和泥土的湿润气息，深吸一口都觉得浑身舒畅。
赵卫国牵着赵建军的手走在林间小道上，脚下的落叶经过一春的腐熟，踩上去软软的，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大地在轻声呢喃。他的指尖轻轻划过一棵杨树的树干，上面用小刀刻着“丫丫”两个歪歪扭扭的小字，字旁边还刻了个小小的花朵图案——那是丫丫种树时，特意央着孙木匠手把手教她刻的，刻完后小姑娘还得意地跟同伴炫耀了好几天。
每棵树旁都立着块巴掌大的小木牌，是孙木匠用做课桌椅剩下的边角料刨制的，打磨得光滑无刺，边缘还细心地倒了角，上面写着种树孩子的名字，还有一句孩子们亲笔写下的心里话。“要像小李叔叔一样勇敢”“守护黑风岭的树”“好好读书考出去”，字迹虽稚嫩却满是真诚。最中间那棵刻着“小李叔叔”的杨树长得最壮实，树干比旁的树苗粗了一圈，树皮泛着健康的青灰色，树底下摆着半块粗瓷碗，碗里盛着刚采的野菊花，黄灿灿的花瓣上还沾着晨露，是早到的丫丫特意从自家菜园旁采摘送来的，小姑娘说要让小李叔叔闻闻这山里最香的味道，还特意用清水把花瓣洗得干干净净。
“爹，你快看这树的年轮！”赵建军突然蹲在那棵“小李叔叔”的杨树旁，从口袋里掏出孙木匠给他特制的小刻刀——枣木刀把被磨得光滑圆润，刀刃开了钝边，既锋利又不会伤手，是孙木匠特意为孩子们做的木工工具。他小心翼翼地刮开树干底部边缘的老皮，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树的梦，露出里面浅浅的同心圆，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筛落在年轮上，把那几道淡淡的圆圈映得格外清楚。
“孙爷爷昨天给我们讲木工课的时候说，树的年轮就像人的年纪，每多一道年轮，就说明树多活了一年，藏着一年的风雨和阳光。”赵建军仰起小脸，眼里闪着好奇的光，“等我长到爹这么高，这些树肯定能长到学堂的房顶那么高；等我像爷爷一样有白头发了，它们就会变成一片遮天蔽日的大森林，能挡住山里的狂风，还能给小鸟搭窝，让它们在里面唱歌筑巢，到时候咱们就能在树林里听小鸟讲故事了。”
赵建军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洗得发白的粗布包，那是母亲给他缝的小荷包，边角都磨得起了毛边，里面是他和小石头花了半个月晒干的蒲公英种子。两个孩子每天放学后就去山坡上采蒲公英，把种子小心翼翼地抖落在纸上，晒在学堂的窗台上，每天都要去翻晒好几遍，生怕受潮。
此刻种子被晒得金黄饱满，捧在手里沙沙作响。他蹲在树根周围，把种子均匀地撒在湿润的泥土里，每撒一把就用小石子轻轻压住，手指笨拙却格外认真，生怕被山风吹走。“小石头说，蒲公英的种子最有骨气，自带小伞，风一吹就能飞到很远的地方，落到哪就能在哪生根发芽，不管是石缝里还是山脚下，都能长出绿油油的小苗。”
他抬头看向赵卫国，小脸上满是坚定，“就像小李叔叔的故事，不仅咱们黑风岭的孩子知道，城里的小朋友知道，以后山外头更远的地方，那些没见过小李叔叔的人，也会知道这里有个守护家园的英雄，知道黑风岭有片英雄林。”
“说得好！小小年纪就懂传承的道理，小李要是能看到，肯定会很欣慰。”一个清脆的女声从林外传来，林晓燕抱着一摞新到的课本从学堂方向快步走出来，蓝布衫的袖口沾着点白色的粉笔灰，那是早上教孩子们写“英雄”二字时不小心蹭上的。
她的头发用一根红绳束在脑后，发梢别着一朵刚摘的野菊花，嫩黄的花瓣衬得她眉眼格外清亮，走路时发梢轻轻晃动，野菊花也跟着摇曳。看见赵卫国父子，她立刻笑着挥手，声音里满是欢喜：“赵同志，可算把你盼来了！昨天县里文教局的王同志亲自骑着自行车，翻了三座山送来了文件，要在咱们学堂办一场‘英雄故事宣讲会’，让周边五个村镇的学校都派老师和学生来观摩学习。孩子们听说这个消息，上课都坐不住了，下课围着我吵着闹着要你来讲小李叔叔的故事，说只有你讲的才最真实、最有劲儿，比课本里印的还生动，连二柱都拍着胸脯说要给你当助手呢。”
林晓燕晃了晃怀里的课本，封面上印着“新少年读物”的字样，纸张崭新挺括，油墨香混着淡淡的纸香飘了过来，沁人心脾。“上次你从城里带回来的那些图书，可真是成了孩子们的宝贝，每本都被翻得卷了边，有的页面都被细心的孩子用浆糊粘了好几层，连以前最不爱看书的二柱，现在每天放学后都抱着《英雄小李的故事》在操场的石凳上翻，有不懂的字就追着我问，学习劲头足得很。”
她笑着说，脚步不停往学堂引，“文教局的同志听说咱们学堂的情况后，特意从县城调配了一批新课本和课外书送过来，还有城里几所小学的孩子们捐的连环画，足足装了两大木箱，里面有《小兵张嘎》《鸡毛信》这些经典故事，孩子们看了都入了迷。我按你之前提的想法，在学堂最东头的教室布置了个‘英雄角’，把这些书和孩子们做的标本都摆进去了，现在成了孩子们课间最爱的去处，连吃饭都要端着碗在旁边扒两口，说是沾沾英雄的气儿。”
父子俩跟着林晓燕往学堂走，刚走到操场就被墙上的壁画吸引住了。学堂的土墙上开春时刚刷了新的石灰，白得晃眼，此刻上面贴满了孩子们花了三天时间画的英雄故事壁画，五颜六色的颜料把墙面装点得像一幅长长的彩色画卷，远远望去就充满了生机。
最左边是二柱画的“青龙沟战斗”，他用掺了锅灰的灰色颜料涂了块大大的石头，石头旁边画着举着拳头、身姿挺拔的小李，虽然人物的比例有些夸张，小李的胳膊画得比腿还粗，但小李脸上紧绷的下颌线和坚定的眼神却被勾勒得格外传神，石头旁边还画了几个被涂成黑色的特务，歪歪扭扭地倒在地上，有的举着枪，有的抱着头，一看就是被打败的模样，旁边还歪歪扭扭写着“坏蛋被打跑啦”；中间是丫丫画的“小李护情报”，她把李大爷的烟袋锅画得格外醒目，铜嘴子用金色的颜料仔细涂过，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小李的身影被画得小小的却很挺拔，正紧紧护着李大爷递过来的烟袋，烟袋上还画了个小小的红点代表情报，旁边用红笔工工整整写着“英雄”两个大字，字的周围还画了一圈小小的黄色野菊花，那是小李坟前最常见的花；最显眼的是小石头画的全景图，图里的“英雄林”树苗长得比人还高，枝桠上的红绳画得像跳动的火苗，学堂的铜铃下站着一群戴着红领巾的孩子，手里举着小彩旗，远处的青龙桥旁停着一辆长长的火车——那是小石头从幻灯机的幻灯片上看到的火车模样，画得歪歪扭扭，车轮都画成了滚圆的圆圈，却透着满满的向往，火车旁边还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小字：“以后我们也要坐火车去城里看天安门”。
“这些画是孩子们自发画的，每天放学都留在学堂里涂涂画画，天黑了才肯回家。”林晓燕笑着介绍，眼神里满是骄傲，“孙木匠看孩子们够不着高处，特意找了几根粗木头搭了个简易架子，让年纪小的孩子也能画到墙面上方。二柱为了画好战斗场景，还特意拉着我问了好几遍青龙沟战斗的细节，连小李叔叔衣服上的补丁位置都要问清楚。”
她指着壁画角落的小签名，“你看，每个孩子都在自己的画旁边签了名，还画了小图章。昨天文教局的同志来看场地，看到这些画都直夸孩子们有天赋，说要把这些画拍成照片，送到县里的文化馆展览，让更多人看看咱们黑风岭孩子的心意。”说话间，教室里传来孩子们的争论声，夹杂着清脆的读书声，还有偶尔的笑声，把学堂的宁静打破，却更显热闹鲜活，充满了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