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鸽离开后的第四个小时。
庭园地下七层，一间从未启用过的、代号为“白匣子”的测试室内。
空气冰冷，带着新设备特有的、淡淡的臭氧和合成材料气味。房间是完美的立方体，边长十五米，六面墙壁、天花板和地面都覆盖着哑白色的、吸音吸光的特殊材料，让空间显得空旷而压迫。没有明显的照明光源，但整个房间弥漫着均匀、苍白、毫无阴影的冷光。
张伟站在房间中央，依旧穿着那身灰色的康复服。林薇和艾莉西亚被要求留在观测室，隔着单向玻璃观看。夜琉璃的光影允许在场，但被限制在房间一角，且禁止主动干预。
白鸽去而复返。这次只有她一人，站在距离张伟五米远的位置。她的“观测者之眼”在苍白的光线下，镜面流转着更为冷冽的虹彩。
“张伟先生，”白鸽的声音通过房间的扬声器传出，消除了方位感，“根据初步接触评估，以及你之前在霓虹巷事件中展现的‘灵瞳’能力，最高安全理事会认为，有必要进行一项补充测试，以更精确地评估该能力的性质、极限、以及潜在风险。”
“测试非强制性，但拒绝或测试结果不理想，可能导致理事会对你的风险评级上调，并采取相应的‘监控与管理措施’。”她的话说得很明白，看似有选择，实则没有。
“测试内容是什么？”张伟问，目光平静地注视着白鸽。他的头还在隐隐作痛，灵瞳带来的负荷似乎有累积效应。
“传统的能力测试，多注重力量、速度、破坏力或对物理空间的干涉。”白鸽右眼的光点微微闪烁，“但你的‘灵瞳’，核心在于‘看见’——看见本质，看见信息，看见真实。因此，本次测试将聚焦于此。”
她抬起右手，手腕上一个不起眼的黑色手环亮起微光。
瞬间，“白匣子”发生了变化。
哑白色的墙壁、天花板、地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荡漾起波纹。紧接着，无数复杂到令人目眩的图案、符号、线条、三维模型、快速滚动的数据流、不断变幻的几何结构……如同爆炸般从四面八方涌现，充斥了整个空间！
这不是实体变化，而是极高精度、近乎完全拟真的全息投影。但这些投影并非静止，它们层层叠叠，相互交错，有些是清晰的数学公式或电路图，有些是扭曲的人脸或意义不明的抽象画，有些是不断闪烁的城市地图片段，有些则是快速播放的、无声的、杂乱无章的生活影像碎片。
更令人不安的是，所有的图像、数据、影像都在高速运动、旋转、拼接、分裂、重组。耳边同时响起成千上万种声音的混合：低语、演讲、音乐片段、机械噪音、自然声响、无法辨别的语言……这些声音也被精心处理过，时而清晰可辨，时而模糊混沌，时而叠加成刺耳的轰鸣。
信息。海量的、无序的、真实的、虚假的、有用的、干扰的信息，从所有感官通道，洪水般汹涌而来。
张伟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眩晕。这不是灵瞳的负荷，仅仅是人类感官面对这种极端信息轰炸时的本能排斥。
“这是一个‘信息迷宫’。”白鸽的声音穿透嘈杂的背景音，依旧清晰冷静，“它在模仿一种极端的信息污染环境，类似高阶模因攻击或强灵能存在逸散出的认知干扰场。迷宫中隐藏着一个唯一的、正确的‘出口信息’——它可能是一段特定的密码，一个坐标，一张图片，或者一句话。你的任务，是在三十分钟内，找出它，并准确复述。”
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你可以使用任何方法，包括你的‘灵瞳’。但请注意，迷宫中布设了大量逻辑陷阱、虚假路径和信息诱饵。你看到的‘真实’，未必是真正的‘真实’。测试现在开始。”
倒计时在房间一角以巨大的红色数字显现：29:59。
张伟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屏蔽那些无孔不入的视觉和听觉干扰。但即使闭着眼，那些快速变幻的光影似乎也能透过眼皮，干扰他的思维。
他知道，常规的观察和分析在这里毫无意义。信息量太大，变化太快，陷阱太多。
他需要“本质视觉”。
没有犹豫，他集中精神，开始激活灵瞳。
嗡——
颅内微震。幽蓝色的光芒在眼底深处亮起，迅速覆盖视界。
当张伟再次“睁开”眼时，眼前那令人崩溃的、混乱芜杂的全息信息洪流，瞬间发生了变化。
在灵瞳的视野中，那些逼真的图像、闪烁的数据、复杂的声音……它们表面的“形”淡化了，露出了底层的“结构”。
他“看到”了这个信息迷宫的基础架构：无数条细密的、散发着微光的能量和数据“管线”，在空中纵横交错，编织成一个极其复杂、动态变化的立体网络。这些管线输送着构成各种影像和声音的原始数据包。有些管线粗壮稳定，是主干；有些纤细闪烁，是分支；还有些若隐若现，带着不稳定的波动，可能是陷阱或冗余回路。
海量的、关于这个网络本身的信息涌入张伟的大脑——节点分布、数据流速、能量消耗模式、逻辑门设置……他强忍着信息过载带来的、仿佛脑袋要裂开的胀痛，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寻找那个“不一样”的信号上。
出口信息，必然是嵌入在这个庞大系统中的一个特殊指令或数据块。它会有不同的能量签名，不同的加密方式，或者不同的指向性。
时间一秒秒过去。灵瞳激活状态下的每一秒，对精神和身体都是巨大的负担。张伟感到眼球开始发胀，视神经像被逐渐拉紧的琴弦。
第十八秒。
他“看”到了。
在迷宫网络的三个不同区域，分别有三个节点，它们的数据流能量签名与周围环境有着极其细微的差异。这种差异非常隐蔽，像是用几乎相同的颜料，在几乎相同的画布上，点上了三个肉眼无法分辨、但仪器能检测出色温差异的点。
第一个节点，位于左侧墙壁附近，数据流中夹杂着一段异常稳定、仿佛经过多重加密的二进制序列片段。
第二个节点，在头顶上方不断旋转的一个复杂几何体核心，那里的能量读数比周围背景高出0.7%，且呈现规律的脉冲。
第三个节点，隐藏在脚下地面一片不断变幻的街景地图中某个静止不动的路灯图标里，它的数据包结构简单得反常，与周围复杂的数据流格格不入。
三个可能。三选一。或者，全都是陷阱。
灵瞳激活到第十八秒，张伟果断切断了能量供应。
幽蓝褪去，视界恢复正常的瞬间，剧烈的头痛和强烈的恶心感同时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猛烈。他踉跄了一下，用力按住太阳穴，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尖锐的耳鸣几乎盖过了迷宫的背景杂音。
但他牢牢记住了那三个节点的位置和特征。
倒计时：24:22。
他需要冷却时间，也需要用常规思维去分析。
他强迫自己忽略周遭疯狂变幻的干扰信息，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构建出刚才“看见”的网络简图，以及三个可疑节点的特征。
第一个节点，加密二进制序列。过于刻意，像是一个明显的诱饵，吸引擅长密码破解的人。
第二个节点，能量脉冲。符合重要信息节点的特征，但0.7%的差异在灵瞳视野中明显，在真实环境中却可能是系统正常的能量波动，也可能是陷阱。
第三个节点，结构简单。大巧不工？还是又一个反向思维的陷阱？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常规推理陷入了死胡同。每个节点都有可能是真的，也都有可能是精心伪装的假货。
冷却时间还没到五分钟，但张伟等不了了。他需要更深度的“看见”。
倒计时：19:41。
他再次凝聚精神，刺激那片已然疲惫的神经区域。
第二次激活，比第一次更艰难。神经像是被过度拉伸的橡皮筋，传递来的是带着烧灼感的疼痛。幽蓝色的光芒再次亮起，但不如第一次凝实，有些涣散。
张伟咬牙坚持，将灵瞳的“视线”聚焦，依次投向那三个可疑节点。
第一个节点（加密序列）：深度扫描下，那看似复杂的加密外壳内部，是空心的，只有一段不断循环播放的、无意义的默认提示信息。诱饵确认。
第二个节点（能量脉冲）：灵瞳穿透能量外壳，发现脉冲源是一个微型的、自循环的能量模拟器，它的作用是维持那个几何体的稳定旋转，并故意泄露出细微的能量差异。第二个诱饵。
第三个节点（简单结构）：张伟的“视线”聚焦于那个静止的路灯图标。它的数据包结构确实简单，但在灵瞳的本质视觉下，他看到了更多——这个简单结构的数据表层之下，覆盖着一层极其精细、几乎与原始数据完美融合的“修饰层”。
这层修饰，就像最高明的古董修复技术，用几乎完全相同的材料，掩盖了原件上的某些痕迹。在灵瞳的注视下，这修饰层与原始数据之间，存在着细微到近乎不存在的“接缝”和能量不连续点。
就是这里！真正的出口信息，被这层人工修饰掩盖了！它原本可能是一段清晰的指令或坐标，但被修改、伪装成了这个简单的路灯图标数据包。
灵瞳激活第十二秒。
张伟感到右眼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有针扎了进去。视野中，那幽蓝色的视界边缘，开始浮现出细小的、蠕动的红色斑点。他知道，这是视神经和毛细血管承受不住连续过载的信号。
但他顾不上这些了。
他抬起头，看向白鸽的方向，尽管在灵瞳视野中，白鸽只是一个散发着复杂能量特征的人形轮廓。
“我找到了。”张伟开口，声音因为疼痛和负荷而有些沙哑，“第三个节点。但信息被人工修饰覆盖了。根据测试规则，我要求临时开放该节点周边三个数据单位的底层编辑权限，进行信息还原操作。”
白鸽沉默了两秒钟。她右眼的“观测者之眼”高速闪烁着，似乎在分析张伟的状态和请求的合理性。
“请求合理。临时权限开放，范围：目标节点及相邻三个逻辑单位。持续时间：十秒。”她批准了。
张伟立刻将意念集中于那个路灯图标。在灵瞳的视野中，他“看”到了权限开放后，该区域数据流外围出现了一圈代表可操作的绿色虚框。
他没有时间去学习复杂的编辑指令。他直接用灵瞳“锁定”了那层修饰痕迹与原始数据之间最明显的几处“接缝”，然后，凭着一种近乎直觉的、对“能量流向”和“信息结构”的理解，他尝试用意念去“剥离”那层修饰。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操作，相当于在高速运转的程序中，用眼神和意念去做显微手术。
刺痛变成了剧痛。右眼视野中的红色斑点迅速扩大、蔓延，连成了一片晃动的血雾。左眼也受到牵连，视野开始模糊、扭曲。
但他成功了。
在灵瞳的最后一丝力量耗尽前，他“撕开”了那层修饰。
被掩盖的原始信息露了出来——不是什么复杂的密码或坐标，而是一句简单的话，用古老的AScII字符格式存储：
“真实，往往藏在最不起眼的平静之下。——观测者协议，第7条。”
张伟立刻关闭了灵瞳。
这一次，关闭的瞬间，他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险些单膝跪倒在地。右眼传来火烧般的剧痛，视野完全被翻滚的、浓稠的血红色覆盖，什么也看不见了。左眼也一片模糊，只能看到晃动的人影和光斑。温热的液体顺着右眼眼角流下，不是眼泪，带着淡淡的铁锈味。
他凭着记忆和方向感，面对着白鸽，一字一句地，复述了那句话：“真实，往往藏在最不起眼的平静之下。——观测者协议，第7条。”
房间内，所有的全息影像、嘈杂声音，如同被按下了停止键，瞬间消失。
“白匣子”恢复了最初那种苍白、空旷、寂静的状态。
倒计时停止在：12:17。
“测试结束。”白鸽的声音响起，“结果：通过。用时：17分43秒。破解方式：符合要求。能力验证：灵瞳具备穿透表象信息、洞察底层数据架构、识别人工伪装及进行初步信息干涉的潜力。评级：战略价值（信息分析\/反欺骗领域）。”
她停顿了一下，右眼的光点聚焦在张伟痛苦的脸上，尤其是他紧闭的、有血痕溢出的右眼。
“代价记录：短时间内连续两次激活高负荷本质视觉，间隔不足五分钟。导致右眼视网膜毛细血管多发性破裂，伴随视神经短暂性痉挛。视野血斑预计一至两小时后逐步吸收消退。长期影响：累积性视神经损伤风险显着增加。心理评估补充：测试过程中，目标表现出对‘发现隐藏真实’的强烈执着，存在潜在的能力依赖与认知风险。”
她说完，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小金属盒里，取出一支一次性的注射器，走到张伟面前。
“这是军方用的高效神经镇定与微血管修复剂，能加速你眼部损伤的恢复，缓解疼痛。”她将注射器递给旁边的夜琉璃光影，“由你的辅助单位操作。建议你接下来至少休息六小时，避免任何形式的精神集中和强光刺激。”
夜琉璃接过注射器，光影中伸出纤细的机械臂，精准地将药剂注入张伟颈侧的静脉。
冰凉的药液流入，右眼的剧痛和烧灼感迅速得到了遏制，变成了一种麻木的钝痛。视野中的血红色也开始慢慢变淡，虽然依旧模糊。
“测试数据及评估报告，将提交最高安全理事会。”白鸽最后看了张伟一眼，那仅存的生物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基于本次测试结果，以及你之前提供的信息角度，‘清理者’部队对你的正式处理建议将是：列为‘高风险高价值合作观察对象’，暂不执行强制收容措施。但你的活动范围、异常事件介入程度，将受到一定监管。”
她转身，走向出口，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清晰地传来：“‘观测者协议第7条’……希望你记住它，张伟先生。有时候，看见得太多、太深，未必是好事。好自为之。”
厚重的隔音门无声关闭。
测试室内，只剩下张伟沉重的呼吸声，以及夜琉璃光影轻微的运转声。
林薇和艾莉西亚从观测室冲了进来。林薇看到张伟脸上未干的血痕和紧闭的、微微颤动的右眼，眼圈立刻就红了。
“我没事……”张伟哑声说，试着睁开左眼，视野依旧模糊，但能分辨出人影。“只是……需要休息。”
在两人的搀扶下，他慢慢离开“白匣子”。每走一步，都感觉大脑在颅腔内晃动，带来阵阵闷痛。右眼的麻木感下，是神经受损后残留的、细微的、如同电流窜过的刺痛。
他通过了测试，赢得了暂时的“自由”。
但代价，清晰地烙印在眼底那片逐渐褪去、却仿佛永远不会完全消失的血色阴影里。
而那句作为出口信息的“观测者协议第7条”，如同一个冰冷的谶言，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真实，藏在不起眼的平静之下。
那么，这个看似平静的、允许他“合作观察”的决定之下，又藏着联合议会和清理者怎样的“真实”意图？
还有白鸽……她最后那句话，究竟是警告，还是某种形式的……提醒？
张伟闭上眼睛，任由自己被搀扶着前行。灵瞳带来的，不仅仅是看见真实的能力，更是一个不断将他拖向更深、更危险漩涡的漩涡本身。
迷宫的出口，或许只是另一个更庞大迷宫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