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残影在视野里盘踞了整整两天。
不是持续不断的,而是一种间歇性的侵扰。当张伟专注于某件事,或者光线突然变化时,右眼的边缘就会泛起一片淡淡的、挥之不去的红翳,像隔着沾了血污的毛玻璃看世界。偶尔,还会有几道细微的、如同毛细血管破裂纹路般的阴影,在视野深处短暂游走,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夜琉璃说,这是视网膜深层微出血被吸收过程中的正常现象,但恢复速度比预期慢,可能与灵瞳对视觉神经系统的“改造”有关。
更麻烦的是头痛。它不再是测试刚结束时那种尖锐的炸裂感,而变成了一种沉闷的、持续性的背景音,像有低频率的引擎在颅骨深处不停空转。注意力很难长时间集中,睡眠也变得浅而多梦。梦里没有具体的场景,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由扭曲数据和黯淡能量流构成的混沌之海,他悬浮其中,被无数冰冷的“视线”扫描、分析、标注。
代价,以这种缓慢而顽固的方式,持续不断地提醒着他。
第三天下午,庭园主厅。张伟靠在一张高背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按压着太阳穴。林薇坐在他对面,面前的光屏上显示着夜琉璃整理的、关于“黄昏理事会”的零散信息——大部分来自锈蚀城的暗网流言、某些被查封的异教团体档案、以及联合议会内部权限极高的加密数据库中一些语焉不详的提及。
信息很少,且互相矛盾。有的说它是一个古老的神秘学组织,在联合议会成立前就已存在;有的说它是某个失控AI在数字空间建立的崇拜体系;还有的说它根本就是一个被故意放出来的烟雾弹,用来掩盖某些真正的恐怖项目。唯一比较一致的描述是:他们崇拜或试图利用一种被称为“黄昏之熵”的概念,认为秩序的尽头、万物的衰朽之中,蕴藏着终极的力量与“真实”。
“像某种……虚无主义的邪教?”林薇皱着眉,“但又牵扯到高科技和灵能。白鸽的清理者部队明显很重视它,甚至可能被渗透了。”
张伟没说话。他想起白鸽提到这个名字时,那异常加速的心跳,以及她义眼深处后门程序的同步反应。那不是简单的重视,更像是某种……触及核心的警惕,或者恐惧。
就在这时,主厅入口处的能量屏障传来轻微波动。夜琉璃的光影闪烁了一下:“检测到授权访客能量签名。‘清理者-观测者小队’,代号白鸽,请求进入。未检测到其他队员。”
又来了。
张伟和林薇对视一眼。林薇的手指无声地搭在了腰间的灵能驱动器上。
“允许进入。”张伟说。
厚重的门滑开。白鸽独自一人走进来,依旧是一身深灰色作战服,右眼的“观测者之眼”在庭园相对柔和的光线下,反射着冷冽的光泽。她手里提着一个银色的、手掌大小的密封箱。
“张伟先生,林薇女士。”白鸽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她的声音还是那种经过处理的、缺乏起伏的电子音,但今天似乎少了一丝公事公办的冰冷,多了一点……难以言喻的复杂。“关于上次测试后的评估结果,以及后续事宜,我需要与你们正式沟通。”
她走到主厅中央的会议桌旁,将银色密封箱放在桌面上。箱子表面没有任何标识,只有几个呼吸灯般缓慢明灭的蓝色光点。
“首先,最高安全理事会已经审阅并原则上批准了‘观测者小队’提交的报告与建议。”白鸽开门见山,“你,张伟,被正式列为‘特殊风险合作者’,代号‘窥秘人’。锈蚀城‘庭园’设施,获得临时性的‘有限合作站点’资格。这意味着,在特定条件下,清理者部队可以与你们共享部分非核心情报,并在某些涉及‘黄昏理事会’或类似高威胁异常事件中,请求你们的协助——当然,是在严格的监督之下。”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薄如蝉翼的透明晶片,推到张伟面前。“这是加密协议文件,包含了合作范围、权限、义务以及安全条款。你们有二十四小时时间阅读并提出修改意见。但核心框架不可更改。”
张伟没有去碰那晶片。他看着白鸽:“条件?你们的‘请求’我们的‘协助’,具体是什么模式?谁来决定我是否需要使用灵瞳?使用到什么程度?”
白鸽似乎预料到这些问题。她右眼的光点稳定地对着张伟。“合作模式:情报交换与针对性任务委托。清理者提供关于‘黄昏理事会’及相关异常事件的情报支持,并在必要时,为你们的调查提供一定的后勤与信息渠道便利。作为回报,当清理者遭遇涉及信息遮蔽、认知干扰或高难度本质洞察的棘手事件时,可以请求你使用灵瞳协助分析。任务由我直接对接与监督。”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关于灵瞳的使用,原则上尊重你的个人意愿与安全判断。但我们有权了解你的使用记录、负荷情况以及发现的关键信息。任何可能危及你生命或导致能力失控的任务,你有权拒绝。但拒绝需提供合理理由,并由我上报评估。”
听起来还算公平,甚至有些过于“宽松”了。但张伟深知,与清理者这样的机构打交道,书面协议往往只是水面上的浮冰。
“诚意呢?”张伟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盯住白鸽那颗义眼,“你上次扫描我时用的那个后门程序,还有你制服里的那些‘保险丝’,就是你们合作的诚意?”
主厅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白鸽脸上那几乎固定的平静表情,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松动。她的左眼瞳孔微微放大,右眼的“观测者之眼”也似乎有那么零点几秒的凝滞。显然,她没料到张伟不仅看到了,还记得如此清楚,并且在这种正式场合直接点破。
沉默持续了大约五秒。白鸽抬起手,做了一个复杂的手势。她右眼的金属装置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声,深红色的传感器光点亮度似乎减弱了少许。
“作为个人诚意,也是本次合作的基础之一。”白鸽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真实感,虽然依旧沙哑紧绷,“我已经暂时关闭了‘观测者之眼-神谕III型’的‘远端同步与冗余协议模块’——即你所说的后门程序。在本次会谈期间,以及未来的合作任务期间,除非得到你的允许或面临极端紧急情况,该模块将保持休眠。你可以……验证。”
她说完,坦然地站在那里,甚至微微抬起了头,将右眼完全暴露在张伟的视线下。
这是一个冒险的举动。对清理者特工而言,关闭核心装备的某些功能,等于主动削弱了自己的感知和与后方的联系。但这也是一种姿态,一种试图建立脆弱信任的姿态。
张伟看着那颗冰冷的金属义眼。他知道,验证是必要的。协议可以撒谎,但灵瞳看到的东西,很难伪装。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压住依旧残留的头痛和视野边缘的微红,调动精神。
这一次,他非常小心,只调动了最少量的能量,轻轻“触碰”灵瞳的开关。
嗡……
极其微弱的震颤。幽蓝色的光芒在眼底一闪而过,并没有完全覆盖视界,只是像一层极薄的滤镜,短暂地叠加在常规视觉之上。
持续时间:或许只有三秒。
在这三秒里,张伟的“视线”穿透了“观测者之眼”华丽而复杂的外层结构,直接聚焦于其核心区域。他看到了那个曾经隐蔽的后门模块。此刻,那个模块的能量回路完全暗淡,与主数据流之间的连接通道被一组临时生成的、复杂的加密逻辑锁切断。数据流不再向那个隐秘的服务器地址泄露,而是全部在义眼内部和与白鸽神经接驳的闭环中处理。
同时,他也“瞥见”了白鸽作战服内层,那些纤细的导线和微爆单元。它们依然存在,处于待激活状态,但触发信号的能源回路似乎也被暂时隔离了。
三秒时间到。
张伟立刻切断了灵瞳的能量供应。一阵熟悉的、但轻微了许多的眩晕感传来,右眼视野里的红翳似乎加深了一点点,但很快稳定下来。
他点了点头:“关闭了。暂时。”
白鸽似乎轻轻松了一口气,虽然这动作微不可查。“那么,关于协议……”
“协议需要加一条。”张伟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关于灵瞳的使用,除了我自愿和紧急避险原则,增加明确的次数与负荷限制。在非极端情况下,每日主动激活灵瞳进行本质洞察的次数,不得超过三次。单次持续时间,原则上不超过十五秒。两次激活间隔,不得少于三十分钟。具体数值可以根据任务情况和我的状态微调,但必须写入协议,作为安全红线。”
这是他对自己能力的警惕,也是为自己设下的枷锁。他不能让清理者,甚至不能让自己,无节制地挥霍这双眼睛带来的“看见”。代价太沉重,而他对“真相”的渴望,在经历了信息迷宫测试后,让他自己都感到一丝寒意——那种不顾代价也要撕开伪装的冲动,本身就是一种危险。
白鸽的右眼光点快速闪烁了几下,显然在进行评估和记录。几秒钟后,她点头:“可以。此条款将作为补充协议加入。但请注意,在遭遇‘黄昏理事会’直属单位或类似S级威胁时,此条款可能需根据现场情况临时调整。”
“可以。”张伟也做出了让步。他知道绝对的死板在现实任务中行不通。
“那么,作为合作的开始,以及对你能力的进一步评估,”白鸽将手按在那个银色密封箱上,箱子发出“嗤”的轻响,顶部滑开,露出里面一支造型奇特、像是由水晶和金属交织而成的注射器,里面装着某种缓慢旋转的、暗银色的流体。“这是第一项委托任务的信息,以及……一点‘诚意’。”
她取出注射器:“高纯度、军规级灵能适配营养剂与神经稳定剂。能加速你眼部损伤的恢复,缓解灵瞳使用后的神经疲劳和头痛。效果比之前那支更强,副作用更小。算是……对你上次测试付出的补偿,以及为接下来的任务做准备。”
张伟看着那支注射器,没有立刻去接。他的目光落在箱子内部,那里还有一块黑色的数据存储块。
“任务是什么?”
白鸽将数据存储块推过来:“最近一个月,锈蚀城第三区、第五区和下城区交界处的‘数据港’区域,发生了七起离奇的死亡或昏迷事件。受害者身份各异,但都有一个共同点:死亡或昏迷时,正通过公共或私人数据接口,处于深度接入网络的状态。现场无暴力痕迹,无中毒迹象,死者身体器官完好,但大脑呈现诡异的‘数据化空洞’——部分记忆和意识结构如同被某种东西精准地‘吸食’或‘覆盖’了。残留的脑波中有异常的数据流碎片。”
她顿了顿,右眼光芒微凝:“我们怀疑,有一个新型的、能够直接通过数据链路攻击人类意识的异常存在在活动。内部代号:‘数据吸血鬼’。常规侦查手段效果极微,因为它可能没有实体,或者实体高度隐蔽。我们需要你,用灵瞳,去‘看’现场,看受害者残留的意识痕迹,看数据接口周围的能量与信息残留,找到它的‘气味’,追踪它的源头。”
数据吸血鬼……通过数据接口吸食意识……
张伟感到一股寒意沿着脊椎爬升。这让他想起了霓虹巷地下那个古老的AI意识碎片,但那个是无意识的侵蚀,而这个,听起来更像是主动的、高效的“捕食”。
“数据存储块里有七起事件的详细报告、现场扫描数据、以及受害者背景资料。”白鸽说,“你有四十八小时时间准备和分析。四十八小时后,我会再来,听取你的初步判断,并决定是否进行现场勘察。当然,林薇女士可以同行,负责你的安全与后续净化处理。”
她将那只暗银色的注射器轻轻放在张伟面前的桌面上。
“合作开始了,张伟先生。”白鸽看着他,那只仅存的生物眼里,映着庭园冷调的光,让人看不清深处的情绪,“希望我们都能……得到各自想要的东西。同时,活下来。”
她再次微微点头,然后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了主厅。
门关上后,主厅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数据存储块呼吸灯微弱的闪烁,以及那支暗银色注射器表面,缓慢旋转的流体折射出的、诡谲的光泽。
林薇担忧地看着张伟:“你的眼睛……”
张伟拿起那支注射器,触手冰凉。他没有犹豫,撩起袖子,将注射器对准自己的上臂,按下按钮。
轻微的刺痛感后,一股冰凉中带着温和暖意的流体注入血管,迅速扩散。几乎立刻,那持续不断的沉闷头痛得到了明显的缓解,像是一层厚重的棉布被掀开。右眼边缘的红翳似乎也淡了一丝,视野清晰了不少。
“效果不错。”张伟放下空了的注射器,看向那块黑色的数据存储块,“但代价,恐怕也不小。”
他拿起存储块,插入桌上的读取器。
光屏亮起,密密麻麻的案件资料、现场照片、尸检报告、脑波分析图……如同打开的潘多拉魔盒,展现在两人面前。
第一张照片,是一个昏暗的网吧隔间,一个年轻人瘫倒在椅子上,表情凝固在一种极度愉悦与极度恐惧交织的扭曲状态。他的太阳穴上,还贴着老旧的数据接入贴片。屏幕上是定格的血腥游戏画面,但画面边缘,似乎有一些不该存在的、模糊的数据乱码在闪烁。
张伟的目光落在那些乱码上,瞳孔深处,一丝微不可查的幽蓝光晕,不受控制地,轻轻流转了一下。
脆弱的协议已经缔结。
而狩猎“数据吸血鬼”的序幕,也在此刻,悄然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