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像退潮般缓慢散去,留下的是神经末梢持续性的、细微的麻痒,以及一种深层次的疲惫。那不是身体的累,而像是灵魂的某个角落被挖走了一小块,填充进去的是冰冷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看见”后的残渣。
回到庭园后的两天,张伟大部分时间待在静养室。林薇调配的安神药剂和夜琉璃监控下的神经适应性训练交替进行。灵瞳带来的负荷比预想中更顽固,那些从霓虹巷地下“看”到的黑色丝线和暗紫色幽影碎片,时不时会在闭眼的黑暗中重新浮现,带着那种冰冷的、非人的“茫然感”。
“这是信息残留,本质视觉的副作用之一。”夜琉璃的光影在静养室内浮动,传感器不时扫过张伟的头部,“你‘看见’的不是光影,是某种层面上的‘规则片段’或‘存在痕迹’。它们会暂时烙印在你的感知记忆区。随着灵瞳使用次数的增加和你的适应性增强,这种残留会减弱,或者……被更多新的残留覆盖。”
被更多覆盖。张伟咀嚼着这个词,觉得它比“消失”更让人不安。
第三天下午,训练间隙,他站在静养室唯一一扇狭长的观测窗前。窗外是庭园精心维护的内庭景观,仿自然光照系统模拟着午后偏西的日光,洒在蕨类植物和奇石上。但在张伟的常规视野边缘,总有一些细微的“不对劲”——光线的折射角度似乎比记忆里偏移了0.3度?那片苔藓的阴影轮廓,在某个瞬间仿佛蠕动了一下?他知道这是灵瞳开启后,常规视觉系统也受到了某种“校准”或“污染”,对能量和信息的细微变动变得过于敏感。
就在他试图凝神,分辨那究竟是错觉还是真实时——
庭园外围的预警系统,响了。
不是刺耳的入侵警报,而是一种低沉的、持续性的蜂鸣,伴随着主控频道里夜琉璃平静却速度略快的播报:“检测到三道高优先级、带有联合议会最高安全理事会直属‘清理者’部队标识的能量签名,正沿第七号许可通道接近主入口。无攻击意图表达,但能量读数处于活跃警戒状态。预计接触时间,九十秒。”
清理者。
这个词像一块冰,滑入张伟的胃里。
他听说过他们,在锈蚀城底层流传的、半真半假的骇人故事里。联合议会手中最锋利也最隐秘的刀,专门处理那些常规手段无法解决、或需要彻底“抹去”的异常事件。他们不公开露面,不留记录,行动准则成谜。据说被他们“清理”过的地方,连最资深的灵能侦探都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残留痕迹。
他们来这里做什么?因为霓虹巷事件?那件事的后续报告已经由议会相关部门接管,按说不该惊动清理者。
“张伟,留在静养室。”夜琉璃的声音直接切入房间内的扬声器,“艾莉西亚已前往入口。林薇正在返回途中。对方来意不明,安全等级已提升至黄色。”
张伟没有动。他看着窗外,那片苔藓的阴影似乎又恢复了正常。但某种更为凝实、更为冰冷的“注视感”,如同无形的探针,已经开始拂过庭园外围的能量屏障。那不是恶意,而是某种高度专业化、剥离了情感的“探查”。
他转身,没有走向更安全的内部通道,反而推开了静养室的门,走向通往主厅的走廊。
“张伟!”夜琉璃的警告声再次响起。
“他们是为我来的。”张伟说,脚步未停。这是一种直觉,源于灵瞳激活后对“能量流向”和“意图指向”的模糊感知,也源于他多年在底层挣扎锻炼出的、对危险风向的本能嗅觉。“躲着,反而显得心虚。”
主厅连接着庭园正式的入口玄关。当张伟走到主厅边缘时,艾莉西亚已经站在玄关内侧,手并未按在剑柄上,但身姿挺拔,如同一道闸门。林薇从另一条通道快步赶来,脸上带着警惕,站到了张伟侧前方半步的位置。
玄关外,那扇刻画着蔷薇与荆棘的厚重合金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
三个人,站在门外略显晦暗的通道灯光下。
清一色的深灰色紧身作战服,材质特殊,在光线下几乎不反光,似乎能吸收多余的能量辐射。没有明显的标志或徽章,只有左臂上有一个简单的、类似抽象化扫帚与水滴融合的暗纹。为首的是个女人,身高与林薇相仿,短发利落,肤色是常年在非自然光照环境下工作特有的苍白。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得像两口深井。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右眼。
那不是生物的眼睛。整个右眼眶被一个精密复杂的银灰色金属装置取代,半球形的镜面表面流动着极细微的、彩虹色的光膜,中心是一个深红色的、不断进行微幅缩放和聚焦的传感器光点。装置边缘与周围的皮肤完美接合,只有几道几乎看不见的疤痕,显示着这是后期植入,且技术极高。
她身后站着两名男性队员,体型精悍,面无表情,同样装备着看不出型号但感觉极度危险的武器和探测设备。他们没有进入的意思,只是如同雕塑般站在女人身后两侧。
女队长——她的作战服领口有一个极小的、如同白鸽侧影的银色别针——目光平淡地扫过艾莉西亚和林薇,最后,落在了张伟脸上。
几乎没有停顿,她右眼的金属装置,那个“观测者之眼”,发出了极其轻微的、高频的嗡鸣。深红色的传感器光点骤然亮起,一道无形的、带着实质压迫感的扫描波束笼罩了张伟。
张伟立刻感到皮肤表面传来微微的刺麻感,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静电在跳动。更深处,他体内那些与虚空髓核融合的能量脉络,似乎被这扫描触动了,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本能的“躁动”。
女队长的左眼(那是她仅存的生物眼)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显然接收到了扫描数据。她的嘴唇没有动,但一个清晰、冷静、略带电子合成质感的女声,似乎是从她咽喉部位的某个发声装置传出,回荡在玄关处:
“目标确认:张伟。”
“能量反应特征分析:适配者(虚空型),融合稳定期。”
“侦测到未知高维视觉变异器官活跃痕迹……记录特征……比对数据库……”
“无匹配记录。新增分类:灵瞳(暂定名)。”
“综合威胁等级评估:b+(暂定)。成长潜力:高。不确定性:高。”
她一口气报完,扫描光点黯淡下去,恢复了基础的观测状态。整个过程不到三秒,却已经把张伟的老底掀开了大半。那种被彻底看透、贴上标签的感觉,极其糟糕。
“清理者先遣队,‘观测者’小队。”女队长继续用那种没有波澜的声音说道,“我是队长,代号‘白鸽’。奉最高安全理事会直接指令,对编号‘庭园’设施及其关键人员张伟,进行接触与初步评估。针对近日第七区霓虹巷‘低语型模因污染事件’的高效处置,理事会表示认可,并希望获取更详细的行动数据与能力分析报告。”
她的语气公事公办,但每一个词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获取报告?更像是来采集样本和划定监管等级。
张伟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白鸽,更准确地说,是看着她那颗冰冷的、不断有细微数据流掠过的“观测者之眼”。体内因扫描而躁动的能量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探究的冲动。
他想“看看”。
看看这颗能把他看透的义眼,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没有征询任何人的意见,甚至没有预先调动太多精神。经过霓虹巷的实战和这几天的恢复训练,他对灵瞳的“开关”变得稍微熟练了一些。
意念微动,神经深处那片融合区域被轻轻“叩击”。
嗡——
熟悉的、颅内微震的感觉传来。视野边缘,幽蓝色的光芒如同涨潮般悄然弥漫。
灵瞳,激活。
这一次,他没有去看能量流向,没有去穿透墙壁。他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白鸽身上,尤其是那颗“观测者之眼”。
五秒。他给自己设定的安全时限。
在灵瞳的视野中,白鸽的人形轮廓变成了一个复杂的发光体。她的生物部分散发着温暖但克制的生命能量(淡黄色),而她体内植入的诸多增强装置(包括骨骼强化、神经接驳接口、皮下防护层)则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和规整的蓝色能量回路。
但最耀眼的,是那颗“观测者之眼”。
它不再是一个简单的金属球体,而是一个由无数精密、复杂的能量回路和数据流构成的微型蜂巢!无数细小的光点在预设的通道内疯狂流转、计算、分析、反馈。它的结构层次分明,最外层是感知与扫描矩阵,中间层是实时分析与威胁评估核心,而在最深处……
张伟的“视线”穿透了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数据洪流,聚焦于义眼能量结构最核心的一个隐蔽节点。
那里,存在一个极其微小、与主体结构若即若离的“附加模块”。模块的构造风格与主体略有差异,更古老,更……阴翳。一道极其隐蔽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数据流,正从这个附加模块悄无声息地渗出,不是流向白鸽本人的神经接驳接口,而是通过一个加密的、跳跃式的灵能数据链,指向某个遥远的、位于清理者总部内部的服务器地址!
那是一个后门。一个连佩戴者本人可能都毫不知情的后门程序。
视线微移。张伟看向白鸽的作战服。在灵瞳的本质视觉下,服装纤维的编织结构清晰可见。而在她制服内层,紧贴心脏和后颈脊椎的位置,他“看”到了两条极其纤细的、嵌入纤维内部的透明导线。导线连接着两个米粒大小的、结构极其不稳定的高爆灵能单元。这是自毁装置?还是远程控制式禁锢或消除装置?
最后一点时间。张伟的目光与白鸽那只仅存的、平静的生物眼对视。
就在这一刹那,白鸽似乎因为刚才的扫描汇报,用她自己的声音(略微沙哑,但比发声装置真实)补充了一句:“……此次评估结果,将直接影响理事会对‘黄昏理事会’潜在活动区域的监控资源分配。”
黄昏理事会!
当这四个字从白鸽口中说出时,在灵瞳的视野里,张伟清晰地“看”到——白鸽心脏位置的生命能量光团,猛地、不规则地加速搏动了一下!那不是因为提及重要机构的正常生理反应,那种加速带着一丝极其细微的……滞涩和紊乱,仿佛触动了某个深埋的、连她自己都可能没有清晰意识到的应激点。
而几乎同时,她右眼那颗“观测者之眼”最核心的后门模块,数据流的输出频率也出现了几乎无法捕捉的、瞬间的异常峰值,仿佛在同步记录或传输着某种“关键词触发”信号。
五秒时间到。
张伟立刻切断了灵瞳的能量供应。
幽蓝光芒从眼底褪去,视界恢复正常。一阵轻微的眩晕袭来,伴随着熟悉的、但程度减轻了许多的太阳穴胀痛。他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被身旁一直密切关注他的林薇伸手轻轻扶住胳膊。
这短暂的异样,没有逃过白鸽的“观测者之眼”。深红色的光点聚焦在张伟脸上,似乎在进行更细微的生理指标分析。
张伟站稳,轻轻挣脱林薇的手,目光重新投向白鸽。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少了几分被审视的被动,多了一丝洞悉般的平静。
“白鸽队长,”张伟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对方耳中,“你的报告,可以如实提交。霓虹巷的事件数据,‘庭园’会按规定渠道传送。至于我的‘灵瞳’……”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白鸽的右眼。
“它确实能看到一些不太寻常的东西。比如,复杂设备内部可能存在的、与主设计思路不那么兼容的‘冗余模块’。又或者,人在提及某些特定关键词时,身体最本能、最无法掩饰的细微反应。”
白鸽脸上那仿佛凝固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裂痕。她的左眼瞳孔,微不可查地缩紧了。右眼的“观测者之眼”虽然依旧稳定运转,但那个深红色的光点,似乎定格在了张伟的脸上,不再进行常规的扫描移动。
她身后的两名队员,尽管依旧站得笔直,但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变得更加粘稠、紧绷。
张伟仿佛没看见这些变化,继续说道:“‘黄昏理事会’……这个名字,看来不仅让最高安全理事会警惕,似乎也在某些更隐蔽的渠道,引发着一些深层次的‘条件反射’。这很有趣。或许,在提交关于我的评估报告时,白鸽队长和你的上级,也可以顺便查一查,你们内部的数据监控链路,是不是百分百……‘干净’。”
他没有点破后门程序,没有提及自毁导线,更没有直说心率异常。但他所说的一切,像一把把精准的、没有开刃却直刺要害的冰锥,轻轻点在了白鸽和她所代表的清理者系统最敏感、也最不愿意被人触碰的神经上。
信息优势,有时候比力量优势更致命。
玄关处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有庭园内部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以及远处不知名设备运转的细微声响。
白鸽沉默了大约五秒钟。这五秒钟里,她那颗先进的“观测者之眼”恐怕进行了海量的分析计算。最终,她右眼的光点恢复了规律的微幅移动,脸上的表情也重新收敛成一片冷静的空白。
“你的观察力很敏锐,张伟先生。”白鸽的声音恢复了那种电子合成质感,听不出情绪,“你提供的信息角度……很有价值。我会将其纳入报告。”
她微微侧头,似乎接收了某个内部通讯,然后说道:“初步接触与评估完成。‘观测者’小队即将撤离。最高安全理事会期待‘庭园’与清理者部队在未来可能有需要的领域,进行‘有限度’的合作。告辞。”
没有多余的话,没有试探,没有威胁。她干脆利落地转身,带着两名队员,如来时一般,无声地退入通道的阴影中。沉重的合金大门缓缓闭合,将他们与那种冰冷的、被窥探的感觉一同隔绝在外。
直到这时,林薇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手心有些潮湿。艾莉西亚按在剑柄上的手,也松了下来。
“你看到了什么?”林薇低声问,她注意到张伟刚才眼神的变化和那短暂的眩晕。
张伟揉了揉依旧有些胀痛的太阳穴,看向大门闭合的方向,目光深邃。
“我看到了一颗‘眼睛’,但它不只是她的眼睛。”他缓缓说道,“还看到了一些……锁链,和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开关’。”
他顿了顿,想起白鸽提及“黄昏理事会”时,那异常的心率和后门模块同步的数据峰值。
“清理者内部,恐怕不像他们自己认为的那么‘干净’。而‘黄昏理事会’这个名字……”张伟的眼底,闪过一丝灵瞳残留的、冰冷的幽蓝微光,“似乎比我们想象的,埋得更深,触手伸得更长。”
庭园重新恢复了宁静。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份宁静之下,已经多了一道来自最高层、带着审视与戒备的视线。而张伟用五秒灵瞳换来的一点信息优势,就像在黑暗棋盘上,落下了一颗对方暂时看不清用意的棋子。
博弈,才刚刚开始。
夜琉璃的光影无声浮现,她的电子音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已记录此次接触全部数据。白鸽的‘观测者之眼’型号为‘神谕-III’型,是目前清理者部队列装的最先进单兵分析单元。其扫描数据包在离开庭园屏障时,检测到异常加密子包向外传输,目标地址经过十七次跳转,最终指向无法追踪的深层网络区域。”
“另外,”夜琉璃补充道,“根据张伟最后提及的‘内部数据监控链路’问题,我已启动对庭园自身所有对外数据接口的深度自检,并加强了反渗透屏障。建议,今后所有与联合议会及清理者的通讯,均视为潜在风险通道处理。”
张伟点了点头,那股轻微的眩晕感终于完全散去,但一种更深沉的压力,却悄然落在了肩上。
他看向自己的双手,仿佛能感觉到瞳孔深处,那冰冷数据流淌过的痕迹。
灵瞳让他看见了隐藏的锁链与后门。
但下一次,它会让他看见什么?
而那个被白鸽无意间提及、却引发连锁反应的“黄昏理事会”,究竟是何方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