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许通信之后,沈怜星的生活似乎多了一点盼头。
她每日调理身体,翻阅医书,偶尔在督公府的花园里散步(当然,身后远远跟着丫鬟或侍卫),等待着母亲回信的消息。
身体在逐渐康复,但内心的波澜却从未止息。
然而,空闲下来的时候,她的思绪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男人,飘向那些交织着恐惧、困惑与一丝奇异悸动的记忆碎片,如同陷入了一个无法走出的迷宫,每一个转角都可能遇到截然不同的景象。
她想起他当众诛杀郡主时的冷酷无情,那飞溅的鲜血和他眼中毫无波澜的漠然;想起他逼迫她绣香囊、制衣物时的专横跋扈,那不容置疑的命令和近乎苛刻的要求;想起他将她带到刑讯现场,逼她观看那些残酷画面、问她“该不该死”时的残忍暴戾,那场景如同噩梦萦绕。
这些画面清晰而深刻,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提醒着她宫寒渊本质上是一个多么危险、多么不可理喻、视人命如草芥的存在。
他是东厂督公,是皇帝手中最锋利嗜血的一把刀,是双手沾满鲜血、可止小儿夜啼的“宫阎罗”,这是毋庸置疑、烙印在京城所有人认知中的事实。
可是……可是她又无法忽视、无法抹去另一些同样真实存在的画面,它们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暖流,悄然改变着她对这片冰原的看法。
他因为她多看了一眼海棠而强行将其全部移除,换上压抑的黑竹,那近乎偏执的占有欲背后,是否藏着她无法理解的、害怕失去美好事物的恐惧?
他在她遇险时,毫不犹豫地将她护在身后,甚至为她挡去致命的危险,那反应快过思考,是否源于某种深植于骨髓的保护本能?
他在她受伤后,那几乎失控的愤怒和……显而易见的慌乱?
那紧攥着她手腕的力道,那猩红的眼眸,真的只是出于对棋子受损的恼怒吗?
他在暴雨的山洞里,沉默地脱下唯一干爽的外衫给她,自己却身着湿透的衣物,如同最忠诚的守卫般守在阴冷的洞口,那沉默的背影传递出的,仅仅是责任吗?
他用平淡得近乎残忍的语气,向她揭露了那鲜血淋漓、充满绝望与追杀的童年创伤,那短暂的倾诉,是试探,还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信任交付?
他甚至……记住了她饮食上微不足道的偏好,不动声色地让厨房调整菜单;他应允了她给母亲报平安的请求,尽管这通信被严格监控。
这些细微之处,与他暴戾的名声和那些冷酷血腥的事迹如此矛盾,如此割裂,如同光明与阴影交织的诡异图案。
还是说,这两面都是真实的他,只是存在于不同的层面,展示给不同的人,抑或在不同的情境下失控流露?
沈怜星坐在窗前,看着窗外庭院中那一片取代了海棠的、幽深冷寂的黑竹,眉头紧锁,心乱如麻。
她试图用理智去分析,去条分缕析,找出逻辑的线头。
或许,那些看似“好”的举动,那些细微的关怀,只是他更高明的笼络人心、或者进行某种更深度控制与驯服的手段?
毕竟,他那样一个心思深沉如海、走一步看十步的人,做什么事都必然带有明确的目的性,怎么可能有无缘无故的善意?
可是,山洞里他提及往事时,那平淡语气下深藏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怅然与空洞,那瞬间卸下所有伪装的疲惫,那不似作伪。
他耳根通红、仓皇离去、仿佛被踩到尾巴的尴尬与羞恼,也绝非精湛的演技可以诠释。
一个人,真的能将自己的情绪掌控到如此收放自如、连最本能的生理反应都能精确设计的地步吗?
还是说……他本身就是一个极其复杂的、充满悖论的矛盾体?
暴戾与守护,冷酷与细微的关怀,偏执的占有与笨拙的示好,这些截然不同、甚至水火不容的特质,可能同时真实地、扭曲地共存于他体内,相互撕扯、碰撞,造就了如今这个让人既恐惧战栗又……忍不住想去靠近、去解读、去探寻真相的宫寒渊?
这个想法让她感到一阵心悸与不安。如果真是这样,那她之前对他的认知,就太过简单、太过片面和标签化了。
她面对的,不是一个可以用单纯善恶来定义的、扁平的恶魔,而是一个更复杂、更危险,也或许……在内心深处,隐藏着不为人知的伤痕与孤独的、可悲的存在。
这个认知,让她对他的畏惧中,不由自主地掺入了一丝令她自己都感到慌乱的怜悯与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