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怜星怔怔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化成了山洞里的一块石头。
火光照在她苍白而复杂的脸上,明明灭灭,映出她眼中翻涌的、难以名状的情绪。
她从未听过任何关于宫寒渊幼年具体的、确切的传闻。
外界只知道他是已故老王爷之子,皇帝的表兄,因某种缘故(多数传闻是为护驾)而入宫,性情暴戾乖张,手段狠辣无情,是皇帝手中最锋利也最嗜血的一把刀,是悬在朝堂之上、令人寝食难安的酷吏。
没有人会去关心、也没有人敢去探究这把刀在成为刀之前,经历过怎样千锤百炼、烈火焚身般的锻造与淬火,承受过怎样非人的痛苦与绝望,他的内心是否也曾有过柔软,是否也曾被残酷的现实撕扯得鲜血淋漓。
如今,这血腥而痛苦的锻造过程,以如此猝不及防的方式,通过他本人平淡至极、甚至带着一丝抽离的叙述,在她面前展露了惊心动魄的冰山一角。
倾听过往,心生涟漪,而且这涟漪越来越大,逐渐演变成汹涌的暗流。
她发现,自己之前对他的所有认知,是何等的片面、刻板,甚至……带着某种自以为是的高高在上。
她只看到了他如今的暴戾和冷酷,只感受到了他带来的压迫与恐惧,却从未设身处地想过,这层坚硬如铁、密不透风的外壳之下,可能包裹着怎样鲜血淋漓、不堪回首的过往和无法与外人言说的、深可见骨的伤痛。
他的暴戾,是否也是一种极致的恐惧?对失去,对背叛,对重蹈覆辙的恐惧?
暴戾之外,亦有伤痛。而且这伤痛,如此深沉,如此惨烈,远超她的想象。
那些令人不寒而栗的血腥手段,那些止小儿夜啼的恐怖传闻,是否也是他在那种朝不保夕、步步杀机的残酷环境下生存下来后,被逼无奈所形成的、保护自己也报复世界的保护色?
或者,是复仇的火焰与守护的执念将他淬炼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他对待敌人毫不留情,是否也因为,在他的世界里,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和所要守护之人的残忍,这是他用自己的血肉和至亲的性命换来的、刻入骨髓的生存法则?
无数个疑问,夹杂着同情、震撼与一丝了悟,在她心中剧烈地翻腾、碰撞。
她看着他那仿佛与山洞阴影融为一体的背影,第一次不再仅仅感到本能的恐惧和下意识的排斥,而是掺杂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刻的理解和……无法抑制的心疼与悲哀。
是的,心疼与悲哀。
对这个权势滔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本该让她恨之入骨的男人,产生了一丝真切的心疼与深沉的悲哀。
这感觉如此荒谬,如此不合时宜,却又如此真实而强烈地攫住了她,让她喉咙发紧,鼻尖泛酸。
“督公……”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犹豫,还有几分笨拙的安慰,“那些……都过去了。您……您现在很好。”
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任何言语在那样沉重惨烈的过往面前,似乎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笑。
她只能干涩地,说出这句连自己都无法信服的、毫无用处的话。
宫寒渊没有回应,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动静都没有。
他依旧背对着她,仿佛刚才那段短暂的、石破天惊的倾诉从未发生过,只是她的一场幻觉。
洞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洞外不知疲倦的雨声和面前柴火燃烧时发出的、如同叹息般的噼啪声。
但沈怜星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彻底不一样了。
她心中关于他的那座冰封的、充满恐惧与偏见的雕像,悄然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有复杂而温热、带着怜悯与探究的洪流,从缝隙中奔涌而出,彻底浸润了她原本充满戒备与疏离的心田。
她依旧看不清他的全貌,前方依旧是浓雾弥漫,但至少,她看到了那暴戾冷酷表象之下,一丝属于“人”的、真实的、沉重的伤痕与无法磨灭的阴影。
这阴影,让她恐惧,也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想要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