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寒渊并未转身,依旧面朝着洞外那似乎永无止境、冲刷着天地的雨幕,仿佛在凝视着过往的幽灵。
但他的声音却低沉地响起,带着一丝被雨水浸透的微哑,打破了洞内长久的、只有火舌舔舐木柴发出的噼啪声的寂静,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沈怜星耳中,让她心头猛地一跳。
“小时候,”他开口,语气平淡得没有任何起伏,听不出喜怒,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尘封已久的旧事,“也曾在这样的暴雨天,被丢在荒郊野外。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沈怜星猛地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他……他在跟她说话?而且,说的是……他的过去?那个她,乃至整个京城都讳莫如深、无人敢轻易提及、充满了各种血腥猜测的,关于宫寒渊的过往?他就这样,在这荒山野岭的山洞里,对着她这个他平日百般“刁难”的女子,揭开了神秘面纱的一角?
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蜷缩的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坐直了一些,将身上宽大的外衫裹得更紧,仿佛这样能给她带来更多倾听的勇气。
她竖起了耳朵,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那低沉的声音上,生怕漏掉一个字,一个停顿。
火光在她清澈的眼中跳跃,映照出她难以掩饰的惊讶、探究,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悄然滋长的动容。
他的声音继续平稳地传来,没有情绪,没有抱怨,没有卖弄悲惨,只是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客观陈述着:“那时候,年纪更小,比现在冷得多,骨头缝里都像是结了冰。没有山洞避雨,没有火取暖,只有无尽的泥泞和……无处可逃的、如同附骨之疽的追杀。”
他甚至没有提高音量去渲染那份绝望。
寥寥数语,勾勒出的却是一幅极其残酷、令人心悸的画面。
年幼无助的孩子,遮天蔽日的暴雨,泥泞的荒野,冰冷的死亡威胁。
沈怜星的心不由自主地揪紧了,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她从未想过,这个如今权势滔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令朝野上下闻风丧胆的男人,那深不可测的城府与狠戾的手段背后,竟然奠基着如此黑暗血腥、充满恐惧与无助的童年。
“后来呢?”她忍不住轻声问道,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和……难以言喻的关切,还有一丝害怕听到更残酷真相的颤抖。
宫寒渊似乎极轻地、几不可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里没有温度,没有欣慰,只有无尽的、仿佛沉淀了多年的凉意与沧桑。
“后来?”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些不愿触碰的碎片,又仿佛只是不愿在多提那些肮脏的细节,“后来,运气好,遇到了该遇到的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活下来了。”
“死人堆”三个字,他说的轻描淡写,却像重锤般砸在沈怜星心上。
他没有说具体是谁救了他,没有说过程如何惨烈痛苦,没有说身边有多少人倒下,只是用“活下来了”三个字,轻描淡写地概括了那场想必是尸山血海、九死一生的磨难与转折。
“是……陛下吗?”沈怜星猜测道,声音更轻了。
她隐约知道他与小皇帝萧临岳关系匪浅,自小相伴,情同手足。
“嗯。”宫寒渊应了一声,算是承认,语气依旧没有什么波澜。
他沉默了片刻,洞内只剩下雨声和火声,那沉默几乎让人窒息。
就在沈怜星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已经重新封闭内心的时候,他又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平淡,却莫名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仿佛穿越了漫长时光的……怅然与空洞,“那天的雨,和今天一样大,砸在身上生疼。脚下的泥水……是腥的。”
泥水是腥的。沈怜星瞬间明白了那腥味的来源——是血。大量的血。
年幼的他,在那样冰冷绝望的暴雨中,或许亲眼目睹了同伴或亲人、甚至可能是至亲的死亡,或许自己也在生死边缘挣扎,温热的血液与冰冷的泥水混合在一起,浸透了他的衣衫,染红了他的视野,那触感,那气味,想必成了他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梦魇……
她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连呼吸都滞涩了几分,胸口闷得发疼。
她看着他依旧挺拔却在此刻莫名显得无比孤寂、仿佛承载了太多沉重往事的背影,仿佛能透过时光的重重迷雾,清晰地看到那个在冰冷暴雨和血腥泥泞中挣扎求存、眼神从惊恐到麻木再到冰冷的、无助而绝望的幼小身影。
主动开口,幼年旧事,零星片段,语气平淡。
他却用这最平淡、最不经意的语气,在她面前,猝不及防地掀开了那沉重过往的一角,露出了内里狰狞丑陋、从未愈合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