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陈雪在女知青宿舍外的水井边找到了正在独自洗衣的冯曦纾。
如今的冯曦纾,早就不是刚来的时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冯曦纾了。
初冬的井水冰凉刺骨,冯曦纾却仿佛感觉不到,用力搓揉着手中一件半旧的蓝布外套,手指冻得通红。
她微垂着头,侧脸线条绷得紧紧的,唇抿成一条直线,没了往日那股活泼泼的生气,像一株被霜打过的小花,倔强却透着孤清。
“曦纾。”陈雪走到她身边,轻声唤道。
冯曦纾动作一顿,没抬头,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
陈雪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但还是温声道:“昨晚我跟卫民说了……他说,那钱他一直单独收着,没动过。让你……要么自己过去拿,要么他抽空送过来给你。”
冯曦纾搓衣服的手猛地停住,指尖用力到发白。过了好几秒,她才低低地说:“知道了。” 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陈雪还想说什么,冯曦纾已经端起洗衣盆,转身朝晾衣绳走去,背影像是在拒绝任何进一步的交谈。
洗完衣服回来后,冯曦纾一直心不在焉。做饭时差点又烧着了房子,被吴小莉说了两句,她也只是低着头不吭声。
吃过午饭后,看着通往村东头的那条小路,冯曦纾的脚像是钉在了地上。去,还是不去?
去了,就要再面对那个人,面对他或许平静、或许歉然、或许无奈的眼神。不去……难道真要让他送过来?在知青点众目睽睽之下交接那四百多块钱?那更让她难堪。
犹豫了许久,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红痕。最终,她还是深吸一口气,像是奔赴刑场般,转身朝村东头走去。
脚步比往日沉重了许多,快到那小院时,她甚至不自觉地放轻了呼吸。
站在熟悉的院门外,她看着那扇斑驳的木门,以前她总是迫不及待、砰砰砰地敲响,然后雀跃地等着那张带着无奈笑意的脸出现。
如今……
她抬起手,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轻轻叩了叩门板。声音很轻,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小心翼翼。
院内很快传来脚步声。门被拉开,李卫民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看到门外站着的是冯曦纾,李卫民眼中掠过一丝明显的讶异,随即又变得复杂。他没想到她真的会自己来。
一段时间没怎么近距离看她,李卫民发现这姑娘似乎有些不同了。
那张曾经总是洋溢着灿烂笑容、带着点婴儿肥的脸颊,清减了不少,下巴尖了,衬得眼睛更大,却也少了些灵动,多了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忧郁。
她穿着那件半旧的红色棉袄,身影在冬日清冷的空气里显得有些单薄。
但不可否认,这份消瘦和沉静,反而让她褪去了几分稚气,显出一种别样的、楚楚动人的清丽。
只是那好看的眉眼此刻紧紧蹙着,小脸绷得严肃,嘴唇抿得发白,浑身上下都写满了“生人勿近”和“速战速决”。
“钱。”冯曦纾开门见山,伸出手,目光落在李卫民身后的门框上,就是不看他,声音干巴巴的,没有一点起伏。
李卫民看着她伸出的、冻得有些发红的手,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感觉更明显了。他侧开身:“先进来坐吧,外面冷。”
“不用。”冯曦纾立刻拒绝,脚尖甚至下意识地往后挪了半步,依旧固执地伸着手,站在门边,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瓷娃娃,“拿了我就走。”
拒绝得干脆利落,不留丝毫余地。
李卫民沉默地看着她倔强的侧脸,知道再劝也是徒劳。
她在用行动清晰地划出界限。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进屋。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内,冯曦纾一直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瞬,但随即又绷得更紧。
她迅速低下头,盯着自己沾着泥土的鞋尖,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指甲又深深掐进了肉里。
很快,李卫民拿着一个厚厚的信封走了出来。信封是旧报纸糊的,边缘磨得起毛,但封得很严实。
“四百三十七块五,我点过,一分不少。你……”他把信封递过去,习惯性地想叮嘱几句,“自己收好,别露白,也别乱花……”
话没说完,就被冯曦纾生硬地打断。
她一把抓过信封,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抬起眼,第一次正眼看向李卫民,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睛里,此刻只有冰冷的疏离和一抹尖锐的嘲讽:
“李卫民同志,你是我什么人?我的钱怎么花,用不着你来教。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每一个字都像小刀子,冷飕飕的。
李卫民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随即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清晰的苦涩。
他缓缓收回手,点了点头,声音低了下去:“是啊……你说得对。我不是你什么人,确实没资格再多说什么。”
一时间,两人之间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穿堂而过的寒风。
李卫民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之前准备好的、想问问她最近好不好、有没有好好吃饭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还能说什么呢?所有的关心,在她如今竖起的高墙面前,都显得多余又可笑。
冯曦纾紧紧攥着那个厚厚的信封,指尖冰凉,却仿佛能感觉到信封里那些纸币边缘坚硬的触感。
她看到李卫民脸上那抹苦涩的笑,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黯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疼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
但她硬生生忍住了所有翻腾的情绪,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冰冷和不在乎。她不能再在他面前流露出半点软弱。
“……我走了。”她生硬地吐出三个字,不再看李卫民,攥着信封,转身快步离开。脚步有些仓促,甚至带着点踉跄,仿佛再多停留一秒,她费力筑起的堤坝就会彻底崩塌。
李卫民站在门口,望着那抹红色的身影逃也似地消失在村道的拐角,冬日的阳光苍白无力,照不进心底那片陡然加深的空茫。
他亲手弄丢的,又何止是那四百多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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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冯曦纾转身快步离开李卫民视线的那一刻,强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决堤。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下唇,任凭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在冰冷的脸颊上留下两道湿漉漉的痕迹。
她走得飞快,几乎是跑了起来,凛冽的寒风刮在脸上,混合着泪水,刺骨地疼。
手里的信封被她攥得变了形,坚硬的边角硌得掌心生疼,但这疼痛却奇异地让她保持着清醒,提醒着她刚才的决绝和此刻的心碎。
她跑回女知青宿舍,一头扎进冰冷的被窝里,将脸深深埋进去,压抑的呜咽声终于泄漏出来,肩膀不住地颤抖。
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
那个曾经让她满怀憧憬、雀跃奔赴的小院,那个让她又爱又恼的人,从今往后,与她再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