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会为任何人的心碎停留,依旧不紧不慢地向前流淌。
北风一日紧过一日,吹落了树上最后几片顽强的枯叶,地面的冻土越来越硬。
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种越来越浓的、属于岁末的独特气息——那是一种混合了炊烟、隐约的肉香、以及人们眉眼间不自觉流露出的期盼的味道。
腊月近了。
青山大队一年中最热闹、最具仪式感的时刻之一——杀年猪,就要到了。
这天一大早,天还没亮透,生产队饲养院外那块宽敞的打谷场上,就已经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几口硕大的铁锅架在临时垒起的灶台上,底下柴火烧得噼啪作响,锅里热水翻滚,蒸腾起大片大片的白色水汽,在清冷的空气中袅袅上升。浓郁的柴火味和水汽混合着,形成一种温暖的、带着生活底色的背景气息。
队里最壮实的几个劳力已经摩拳擦掌,谈笑声洪亮。
老屠夫穿着油光发亮的黑皮围裙,嘴里叼着旱烟袋,正慢条斯理地磨着他那套亮闪闪的刀具,磨刀石发出的“噌噌”声,带着一种独特的、让人又紧张又兴奋的韵律。
孩子们是最兴奋的,一个个小脸冻得红扑扑,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追逐打闹,时不时朝猪圈方向张望,眼睛里闪着光,对即将到来的“盛宴”充满期待。女人们则聚在一起,手里拿着盆啊、桶啊,说着家长里短,笑声清脆。
猪圈那边,几头养得膘肥体壮、毛色油亮的大肥猪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不安地哼哼着,在圈里焦躁地转来转去。
“来了来了!拉猪了!”不知谁喊了一声。
几个壮汉打开猪圈门,一拥而上,熟练地将一头最肥硕的黑毛猪赶出来,用绳索套住。
肥猪受惊,发出刺耳的嚎叫,奋力挣扎,场面一时有些混乱,但很快就被经验丰富的汉子们制服,七手八脚地抬到了场子中央临时搭起的、厚重的木案板上。
赵三爷吐掉烟袋,眼神一凝,接过徒弟递过来的尖刀。原本喧闹的场子瞬间安静了不少,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
只见赵三爷手法稳准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动作干净利落。肥猪的嚎叫由高亢转为微弱,最终停止。滚烫的猪血汩汩流入事先准备好的、撒了盐的大木盆里,很快凝结成暗红色的血豆腐——这是做血肠和血旺的绝佳材料。
紧接着,便是烫毛、刮毛。
滚烫的热水浇上去,几个汉子用特制的刮板飞快地刮去猪毛,露出底下白嫩的猪皮。然后是开膛、分割。
屠夫的刀如同有生命一般,游走在骨肉之间,庖丁解牛般将一整头猪按部位分解开来:肥厚的板油、红白相间的五花肉、精瘦的后腿肉、硕大的猪头、全套的下水……
每分解出一块,便有人高声报出名目,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和议论。
“嚯!这膘,足有三指厚!”
“瞧瞧这后臀尖,多结实!”
“猪肝真新鲜!”
空气中开始弥漫起新鲜猪肉特有的、略带腥气的鲜香,混合着热水的蒸汽和柴火的味道,构成了乡村腊月最经典的记忆。
李卫民也站在围观的人群中。
他是和其他知青一起来的。
看着眼前这热火朝天、充满原始生命力和烟火气的场景,连日来心头那点因冯曦纾而起的郁结,似乎也被这喧腾的人气冲淡了些许。
他看到陈雪也在人群中,偶尔抬眼望过来,与李卫民视线相触,便回以一个温柔安定的微笑。
他也看到了人群边缘,独自站着的冯曦纾。
她依旧穿着那件红棉袄,远远地看着场中的忙碌,脸上没什么表情,既不兴奋,也不厌恶,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这一切的热闹都与她无关。
当李卫民的目光扫过去时,她若有所觉,迅速别开了脸,看向了另一边。
李卫民心中微叹,移开了视线。
分割好的猪肉按照工分、人口等指标,开始有条不紊地分到各家各户。
领到肉的人家,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小心翼翼地用荷叶或自家带来的布包好,盘算着是腌成腊肉,还是留着过年包饺子。
更多的猪肉和下水,则被直接送进了旁边临时搭起的棚子。那里,几口大锅早已热气腾腾,队里厨艺最好的几位婶子正大显身手。大块的五花肉、排骨、猪血、酸菜、粉条……各种食材被投入锅中,随着大铁勺的翻动,浓郁的香气如同实质般飘散开来,勾得人食指大动。
这就是最地道的“杀猪菜”。辛苦了一年,在这岁末寒冬,一顿油水十足、热气腾腾的杀猪菜,是对自己和家人最好的犒劳,也是邻里乡亲之间情感的凝聚。
太阳渐渐升高,暖洋洋地照着这片喧闹的土地。肉香、笑声、吆喝声、柴火的噼啪声、孩子们的欢叫声……交织成一曲充满生活气息的腊月交响。
李卫民深深吸了一口这混合着肉香、烟火气和冬日清冷的空气,感受着这份扎实的、属于土地的喜悦。
年关将近,众人皆是高高兴兴。
李卫民已经收拾好了行装。
他没惊动太多人,只和陈雪、徐桂枝简单道了别。
陈雪眼眶微红,千叮万嘱路上小心,早些回来。
徐桂枝则默默塞给他一双新纳的、厚实的棉鞋垫,低着头小声道:“路上冷,垫着暖和。” 李卫民都一一应下,心中温暖。
至于冯曦纾,自那日要回钱后,两人再未有过任何交流,路上遇见也形同陌路。
他原本想着让她写一封信作为家书,自己可以帮其带回去。
只是她不愿意,也只能作罢了。
李卫民远远望了一眼女知青宿舍的方向,心中那点怅然依旧,但更多的是对前路的明确。
其他知青也有想回城过年的,但算算来回火车票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一年到头挣的工分和补贴根本不够看,大多数人只能咬牙放弃。
还有少数家境尚可的,却又因为年底请不到假。
最终,能踏上归途的,寥寥无几。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坐上哑巴叔的马车前往公社,再从公社搭拖拉机去县城火车站。
北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但想到此行目的,心中便充满热切。
然而,这热切很快就被火车站的景象浇了一盆冰水。
县城火车站规模不大,此刻却像一锅煮开的粥,彻底沸腾了。
站前广场、候车室、乃至站台上,黑压压全是人!男女老少,拖家带口,提着、背着、扛着五花八门的行李——巨大的编织袋鼓鼓囊囊,用麻绳捆着的铺盖卷,散发着土腥味的鸡鸭笼子,甚至还有扁担挑着的箩筐……人声鼎沸,汗味、烟味、食物味、牲畜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难以形容的、极具冲击力的“春运”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