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佛罗里达饱含盐分的空气和隐约的磷光,向西北行进,地貌的变化起初是缓慢的,随即以一种令人心悸的方式骤然呈现。
平坦的沿海平原逐渐被起伏的丘陵取代,但绿色并未加深,反而迅速褪去。曾经郁郁葱葱的松林和橡树林,在进入佐治亚州南部不久后,就变成了大片大片枯死、倒伏或仅剩焦黑树干直指天空的悲惨景象。土壤从富含有机质的深褐色,过渡到一种缺乏生命力的灰黄色,表层常常覆盖着一层细腻的、容易随风扬起的粉尘。
天空似乎也受到了感染,不再是佛罗里达那种暴雨前后浓墨重彩或清澈湛蓝的色调,而是一种恒久的、低饱和度的灰白或泛黄,仿佛蒙着一层永远擦不干净的灰尘。阳光透过这层滤网,变得苍白无力,投下的影子也模糊不清。
“源晶污染在这里的表现形式不同,”艾拉透过“逐光号”布满裂纹的侧窗观察着,她的终端连接着车上几台勉强恢复工作的环境传感器,“不是迈阿密那种催生疯狂生命力的‘富集型’污染,也不是海峡那种引发能量潮汐和强制融合的‘活跃型’……这里更像是……‘枯竭’和‘毒化’。土壤和水源中的某些关键元素被源晶辐射长期、不均匀地改变或耗竭了,同时积累了高浓度的、对大多数传统植物致命的衍生物质。生态链从底层崩溃了。”
苏晴轻轻按压着林悦的太阳穴,后者虽然清醒过来,但依旧虚弱,对外界环境的剧烈变化显得格外敏感和不适,时常蹙眉,紧闭双眼。“连风的味道都带着一股……焦苦和金属的涩味。”苏晴低声道。
“逐光号”在这片单调而压抑的灰黄色荒原上艰难前行。修复后的引擎声音粗重而不稳定,随时可能再次罢工。那两只用藤蔓和橡胶残片缠绕的“临时轮胎”在与粗糙地面摩擦时发出不祥的吱嘎声,让人时刻提心吊胆。车辆避震系统近乎失效,每一次颠簸都直接而粗暴地传递给车厢内的每一个人。
他们不得不将速度压到最低,以节省燃油(存量已降至危险水平),并减少对车辆脆弱结构的冲击。这让他们暴露在开阔地的时间成倍增加。
第一个严峻挑战在第三天下午到来。
起初只是远天际线的一抹昏黄。很快,那抹昏黄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迅速晕染、扩张,变成一堵接天连地、缓缓推进的土黄色高墙。风骤然加紧,带着砂砾抽打在车体上,发出密集的沙沙声。
“尘暴!大型尘暴!”林锐从车顶观察口缩回头,大声警告。他脸上已经蒙上了一层细细的土灰。
视线在几分钟内急剧下降。狂野的风卷起地面无尽的灰黄色粉尘,形成遮天蔽日的沙幕。能见度迅速降至不足十米,然后是五米,最后除了车头前朦胧的光柱(仅存的一只大灯勉强工作)和漫天翻滚的昏黄,什么也看不见了。
“不能停!停下可能被埋或者迷失方向!”陆景行紧握方向盘,凭借直觉和对风暴来临前最后方向记忆,维持着缓慢但坚定的前进。车速比步行快不了多少。
砂石敲打声越来越密集,如同暴雨。车厢内迅速积聚起灰尘,即使关闭了所有通风口,细密的粉尘依旧无孔不入。空气变得浑浊呛人,所有人都用布料掩住口鼻。林悦被苏晴用湿布轻轻覆盖在口鼻处,并紧紧抱在怀里,减少吸入。
“逐光号”在狂风中摇摆,像怒海中的一叶扁舟。陆景行必须全力把持方向,才能防止车辆被侧风吹离道路(如果脚下还能称之为道路的话)。砂砾摩擦着车窗和车体,那本就岌岌可危的前挡风玻璃,裂纹似乎又延伸了一些。
这场尘暴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当风势逐渐减弱,沙幕慢慢沉降,能见度开始恢复时,他们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仿佛被重新塑造过的环境。地面覆盖了厚厚一层新沙,原有的车辙、路径甚至地貌特征都被抹平或改变。天空依旧是那种令人抑郁的灰黄色,但稍微透亮了一些。
他们幸运地没有偏离大致方向,也没有陷入沙坑。但“逐光号”外表覆盖了厚厚一层尘土,引擎进气口也受到了影响,动力输出进一步下降。更麻烦的是,他们对自身位置的判断出现了困难。
尘暴之后是罕见的短暂平静。然而,这片土地的恶意并未就此罢休。
第四天夜里,他们在一片相对平坦的旷野边缘(依据旧地图,这里曾是广阔的农田)停驻休息,不敢深入缺乏掩护的平坦地带。夜幕降临后,气温骤降,与白天的闷热形成鲜明对比。守夜的林锐最先注意到远方的天际线上,开始闪烁不正常的、快速跳动的光芒。
那不是星光,也不是任何人工光源。光芒呈现诡异的青白色和紫红色,在低垂的云层下无声地明灭、蔓延,如同云层本身在燃烧放电。
“是雷暴云……但看起来不对劲。”艾拉被叫醒,观察着传感器读数,“大气电场强度在疯狂飙升……而且能量频谱夹杂着强烈的源晶辐射特征!”
话音未落,第一道闪电劈落。
那不是通常枝杈状的闪电,而是一道粗大、扭曲、如同熔岩流淌般的亮紫色光柱,直击数公里外的一座低矮山丘。没有震耳欲聋的雷声,只有一种低沉、仿佛大地呻吟般的嗡鸣传来。被击中的山丘顶部瞬间爆开一团耀眼的紫白色光球,碎石和尘土在光芒中飞扬。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越来越多的诡异闪电从翻涌的、散发着微光的云层中钻出,毫无规律地轰击着荒原。有些落在地面,炸开焦黑的浅坑;有些甚至似乎在半空中蜿蜒、分叉,如同活物般追逐着什么。
最危险的一道,在距离他们不到一公里的地方落下,炫目的紫光瞬间照亮了周围一切,紧随而来的冲击波让“逐光号”都轻微晃动了一下。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烈的臭氧和某种电离金属的刺鼻气味。
“这不仅仅是雷电……”艾拉看着检测器上爆表的辐射读数,“是源晶能量场与大气剧烈对流相互作用产生的……‘晶化闪电’或者‘辐射雷暴’!被它直接击中,不只是电击和高温,还会受到高剂量辐射和可能的能量污染!”
他们不敢再停留,连夜启动车辆,在微弱车灯和诡异天光的照明下,冒险向他们认为更安全的方向(一片地图上标注的、有较多岩石裸露的低矮丘陵地带)驶去。车外是无声闪烁的死亡之光,车内是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这次,幸运女神稍微眷顾了他们。他们在雷暴核心移动路径的边缘惊险穿行,并未被直接击中。但所有人都清楚,在这片缺乏高大植被和可靠掩体的荒原上,面对这种天灾,他们几乎没有真正的安全可言。
缺乏掩护,是他们穿越“枯骨走廊”时最持续的感受。以往在森林、沼泽甚至城市废墟中,总能有地形或建筑提供一定的隐蔽和战术迂回空间。但在这里,放眼望去,除了偶尔的沟壑、低矮的土丘或成片的枯死灌木丛(高度不足以遮挡车辆),就是一马平川的荒凉。任何活动都暴露在空旷的天穹之下,这让习惯了阴影和复杂环境的小队成员感到格外不安和脆弱。猎人或掠食者可以从很远的地方就发现他们,而他们却很难提前预警或隐藏。
第五天午后,就在他们因为持续的精神紧张和车辆的不断抗议而近乎麻木时,远方地平线出现的东西,再次狠狠震撼了他们的心灵。
起初是沉闷的、持续不断的隆隆声,像是遥远的地震,又像是万鼓齐鸣。紧接着,一片移动的“尘云”出现在西北方向的地平线上,规模巨大,缓慢但坚定地向东南方向推进。
陆景行将车开上一处稍高的土坡,熄火隐蔽。他们拿出望远镜,仔细观察。
那不是尘暴,也不是迁徙的鸟群。
是兽群。规模大到超乎想象的变异兽群。
最前方和外围的,是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生物。体型堪比旧时代的非洲象,但骨架更为粗壮,全身覆盖着厚重的、灰白色如同骨板般的甲壳,甲壳表面布满粗糙的纹路和尖锐的骨刺。头部类似巨牛,但嘴吻更长,口中探出弯曲的、带有锯齿的獠牙。眼睛深陷在骨甲保护之下,闪烁着暗红色的凶光。它们的四蹄沉重,每一步都仿佛让大地震颤,扬起漫天尘土。这是“骨甲野牛”,艾拉从父母数据库的零碎记载中找到了近似描述,但亲眼所见的压迫感远超文字。
在骨甲野牛群中及后方,混杂着其他形态各异的变异生物:有体型稍小、动作迅捷、体表覆盖着鳞片或硬毛的狼形或犬形生物;有如同放大千百倍、甲壳闪烁金属光泽的巨型节肢动物在兽群边缘快速爬行;甚至能看到一些模糊的、仿佛融合了植物与动物特征的扭曲身影在尘土中若隐若现。
它们并非杂乱无章地狂奔。整个兽群保持着一种粗略但明确的阵型。骨甲野牛如同移动的堡垒和开路先锋,位于最前方和两翼。更敏捷的掠食变种在周围巡弋,似乎在驱赶和维持队伍。整个兽群的移动方向高度一致,没有内斗,没有掉队,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集体性的前进意志。
“它们在迁徙……”林锐放下望远镜,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有组织,有纪律……就像一支军队。”
“不是普通的兽群迁徙,”艾拉的声音有些发颤,她调整着望远镜的焦距,观察着兽群上空的能量读数(通过车顶一个修复了一半的广谱侦测器),“它们周围笼罩着一种低强度的、同步波动的源晶辐射场。这种场似乎在协调它们的行动……降低个体攻击性,强化集体趋同性。看它们的眼睛……那种暗红色的光芒,波动频率几乎一致!”
苏晴紧紧抱着林悦,后者似乎也感应到了远方那股庞大、沉重而充满野性力量的气息,身体微微发抖,向苏晴怀里缩了缩。
兽群的方向与他们的前进路线呈一定夹角,但庞大的前锋边缘距离他们所在的土坡最近时,也不过两三公里。他们能清晰地看到骨甲野牛喷出的、在冷空气中凝成的白雾,能听到那汇聚成沉闷雷鸣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能感受到脚下大地传来的持续震颤。
“逐光号”在这股自然(或者说,变异后自然)的洪荒伟力面前,渺小得像一颗沙砾。任何冲突的念头都是可笑的。他们只能屏息凝神,希望兽群不会改变方向,希望自己这小小的“异物”不会被发现。
时间仿佛凝固。兽群的前锋、中军、后队……如同一条望不到头的、由肌肉、骨甲和原始力量构成的洪流,缓缓从他们侧前方的荒原上碾过。足足过了近一个小时,那隆隆的声响和漫天的尘土才开始逐渐远去、消散。
当最后一头蹒跚的、似乎是伤病的变异巨蜥(身上也覆盖着部分骨甲)消失在东南方向的地平线后,荒原重新恢复了死寂。但那死寂中,却残留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余韵。
“它们去哪?为什么?”林锐问道,打破了沉默。
“能量……食物……或者仅仅是‘趋同场’的引导。”艾拉缓缓摇头,眼中充满了困惑与敬畏,“源晶不仅改变了它们的个体,还可能在某些条件下,赋予了它们这种……超个体的集体行为模式。这绝对不是自然进化能解释的。父母的资料里提到过‘群体意识共振’的假设……难道这就是雏形?”
陆景行望着兽群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他看到的不仅仅是威胁,更是一种启示。源晶的影响层次,远比他们想象的更深、更诡异。它不仅能制造怪物,还能驱使怪物,甚至可能……重塑整个生态系统的行为逻辑。
“这片土地,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陌生和危险。”他最终说道,声音低沉而坚定,“但我们必须穿过去。兽群的方向是东南,我们的目标是西北。抓紧时间,在下一场尘暴或雷暴,或者另一股兽潮来临之前,尽快离开这片开阔地。地图显示,前面不远应该能进入一些丘陵和干涸河床区域,或许能找到一点掩护。”
“逐光号”再次发出痛苦的呻吟,启动起来,沿着兽群足迹的边缘,继续向西北方向驶去。车后,是死寂的“枯骨走廊”和远去的、象征着变异自然全新秩序的沉闷雷音。前方,是未知的、可能潜藏着“秩序团”阴影和更多超乎想象之物的中部荒原。
环境的残酷、天气的诡异、以及兽群所展现的、源晶效应下自然力量的宏观面孔,都在他们心中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穿越“枯骨走廊”,不仅是一次地理上的跋涉,更是一次对灾变后世界真实面貌的残酷认知洗礼。他们带着更深的警惕、更沉重的疑问,以及一丝对自然伟力的全新敬畏,驶向荒原深处。
第143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