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过卧室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切出一道苍白的直线,恰好落在那个黑色窃听器上。周芷宁整夜未眠,就坐在床边,盯着那个小装置闪烁的指示灯,像守夜人监视着不祥的预兆。每一次闪烁都像李轩嘲弄的眨眼,提醒她:你无处可藏,你的一举一动,你的恐惧和犹豫,都在我的监听之下。
凌晨四点左右,指示灯熄灭了。可能是电量耗尽,也可能是李轩主动关闭了接收。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没有消失,它渗入墙壁,弥漫在空气中,成为这间公寓永久的背景辐射。
七点,她终于动了动僵硬的四肢,走进浴室。镜子里的人眼窝深陷,面色灰败,像重病初愈。她用冷水反复拍打脸颊,直到皮肤刺痛,直到那双眼睛里重新出现一丝生气。
八点半,祁夜的短信准时到达:“我已出发,九点半到楼下。不用急,你可以慢慢准备。”
冷静,克制,没有多余的字。和昨天电话里那个痛苦、激动的男人判若两人。周芷宁盯着短信,突然不确定哪个才是真正的祁夜——是那个会为母亲流泪的儿子,还是那个能精密安排一切的掌控者?或许都是,人本就是矛盾的集合体。
她换了简单的衣服——黑色长裤,米色衬衫,外套。素净,低调,适合今天这个需要冷静观察的日子。她把电击棒和防狼喷雾装进包里,想了想,又放回去了。如果祁夜真想伤害她,这些小工具毫无用处。如果林医生是陷阱,她也逃不掉。
九点二十五分,她下楼。公寓大堂里,保安换了班,是个年轻些的小伙子,多看了她两眼,但没说话。推开玻璃门,清晨的空气清冽,带着城市特有的汽油和尘埃的味道。街道已经开始忙碌,上班族匆匆走过,学生背着书包等公交,一切如常。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不是祁夜常开的那辆,是更普通的款式。车窗降下,祁夜坐在驾驶座,穿着深灰色衬衫,没打领带,头发有些凌乱,像是随手抓了几下。他看起来和她一样疲惫。
周芷宁拉开副驾驶的门坐进去。车里很干净,有淡淡的薄荷味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掩盖了其他可能的气息。
“吃过早餐了吗?”祁夜问,发动车子。
“不饿。”
“后座有面包和牛奶,还是热的。”
周芷宁回头,看见后座上确实有个纸袋。她没动。
车子汇入车流。早高峰尚未完全过去,道路拥堵,走走停停。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导航仪机械的女声偶尔提示方向。这种沉默不完全是尴尬,更像一种默契的休战——在真相大白之前,暂停所有的指控和辩护。
车子驶出市区,上高速,往城郊方向开。窗外的景色从高楼大厦变成低矮的厂房,再变成大片的田野和零散的村落。秋日的田野是金黄色的,收割后的稻田里堆着草垛,远处有农舍升起炊烟。这一切宁静得像个谎言,与他们要去的那个地方格格不入。
“林医生退休后住在郊区的疗养院附近。”祁夜终于开口,声音平稳,“他说那里安静,适合养老。也方便他偶尔回去看看。”
“他还在关注疗养院?”周芷宁问。
“他是名誉院长。虽然不直接管理,但每周会去一次,看看老病人,指导年轻医生。”祁夜顿了顿,“我母亲去世后,他本来可以完全退休,但他选择留下。他说,还有很多像她一样的病人需要帮助。”
这话听起来很崇高,但周芷宁保持怀疑。在她现在的世界里,每句高尚的话背后都可能藏着卑劣的动机。
一小时后,车子驶下高速,进入一条安静的乡间公路。又开了二十分钟,一片建筑群出现在视野中——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阴森的精神病院,而是一个类似度假村的园区:低矮的白色建筑散落在绿树间,有花园,有池塘,甚至有个小温室。
“私立疗养院。”祁夜解释,语气里有一丝复杂的情绪,“费用是公立医院的十倍,但环境和护理确实好很多。我父亲当年选择这里,至少在这点上,他做了正确决定。”
车子在园区门口停下,保安亭里的人认出了祁夜,点点头,升起栏杆。园区里很安静,偶尔看见穿着淡蓝色制服的护工推着轮椅上的老人在小径上散步,或是扶着病人在花园里做康复训练。阳光很好,鸟鸣清脆,一切都显得平和有序。
但周芷宁感到一种深层的寒意。这种过度的宁静和美好,像一层精致的糖衣,包裹着里面可能已经腐败的内核。她想起那张照片——病床上眼神空洞的女人。那样一个灵魂,真的能在这样美好的地方得到安息吗?
祁夜把车停在一栋独立的小楼前。楼前有个小花园,种着各色菊花,一个白发老人正在修剪花枝。听见车声,老人抬起头,摘下园艺手套。
“祁先生,你来了。”老人的声音温和,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缓慢。
“林医生。”祁夜下车,走过去与老人握手,“这位是周芷宁,我电话里提到的。”
林医生看起来七十多岁,身材清瘦,背微驼,但眼睛很亮,透着医者的睿智和审视。他打量周芷宁,目光温和但锐利,像x光,试图穿透表象看到内在的病灶。
“周小姐,你好。”他微笑,眼角堆起深深的皱纹,“祁先生说你有些关于他母亲的问题想问我。进屋说吧,我泡了茶。”
小楼内部简洁雅致,客厅一面墙全是书,大多是医学和精神科着作。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茶香和陈旧纸张的味道。林医生请他们坐下,自己慢慢泡茶,动作一丝不苟,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林医生,”周芷宁开门见山,不想浪费时间在寒暄上,“我想知道祁夜母亲林婉女士当年在这里的真实情况。”
林医生倒茶的手顿了顿,然后继续。“真实情况。”他重复这个词,像在品味它的重量,“你想知道医学上的真实,还是人性上的真实?”
“都有。”
“那就从医学开始。”林医生递给她一杯茶,茶汤清亮,香气扑鼻,“林婉女士入院时四十二岁,诊断为重度双相情感障碍,伴随幻觉和暴力倾向。她在公立医院治疗五年,效果不佳,病情反复发作。她丈夫——祁先生的父亲——经人介绍找到我,希望能提供更好的治疗。”
他喝了口茶,继续:“我们对她进行了全面评估,制定了新的治疗方案。包括药物治疗、心理治疗、艺术治疗等综合手段。最初的六个月,她确实有所改善,暴力行为减少,情绪相对稳定。”
“但后来呢?”周芷宁追问。
林医生的眼神黯淡下来。“后来,病情出现了耐药性。常规药物效果减弱,我们需要不断调整方案。这个过程很艰难,因为每一次调整都可能带来新的副作用。林婉女士开始出现锥体外系反应——肌肉僵硬,震颤,面部表情减少。这是抗精神病药物的常见副作用。”
周芷宁想起照片上那个女人空洞的眼神。那不是平静,是药物导致的麻木。
“祁先生当时多大?”她问。
“十六岁。”林医生看了祁夜一眼,祁夜垂着眼,盯着手中的茶杯,“他每周末都来看母亲。有时候他母亲认得出他,有时候认不出。有时候会突然抓住他的手哭,有时候会把他推开,骂他是‘那个男人的孽种’。”
祁夜的指尖微微收紧,杯中的茶面荡起细微的涟漪。
“关于药物过量的问题,”周芷宁直击要害,“有护工指控,祁夜私下贿赂医生,给母亲使用过量药物,加速她的死亡。”
客厅里的空气凝固了。林医生放下茶杯,身体向后靠进沙发,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个护工,姓王,对吧?”他的声音很平静,“她确实写过举报信。内容我也看过。她指控我收受贿赂,给林婉女士使用‘特殊药物’,还暗示祁先生希望母亲早日离世。”
“是事实吗?”
“部分是。”林医生的坦率让周芷宁意外,“我确实收了祁先生父亲额外支付的‘特别护理费’。但这笔钱不是贿赂,是用于购买不在医保范围内的进口药物,以及支付额外的心理治疗和康复训练费用。这些都有明细账目,我可以提供。”
他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打开抽屉,拿出一本厚厚的文件夹。“这是林婉女士的全部医疗记录,从入院到去世。每一页都有我的签名和日期,每一笔用药都有记录。你可以随意查看。”
周芷宁接过文件夹,沉甸甸的,像一块墓碑。她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病历,用药记录,检验报告,心理评估。时间跨度六年,记录了一个女人从还能偶尔清醒,到逐渐沉入药物迷雾的全过程。
她快速翻阅,寻找关键点。确实,药物剂量在后期有所增加,但每次调整都有明确的医学理由:病情反复,出现新症状,耐药性增强。死亡前的最后一次用药记录,剂量在正常范围内。
“死亡证明没有尸检。”周芷宁指出。
“这是林婉女士生前签署的医疗预嘱。”林医生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文件,是手写的,字迹颤抖但清晰,“她要求:在生命末期,不接受无意义的抢救,不接受侵入性检查,包括尸检。她签署时神志清醒,有两位医生在场见证。”
周芷宁看着那份预嘱,日期是入院第二年。那时候林婉还能写字,还能表达自己的意愿。
“至于王护工,”林医生继续说,声音里有一丝疲惫,“她被开除的真正原因是多次偷窃病人的私人物品——首饰,现金,甚至药物。我们掌握了确凿证据,但她反咬一口,说我们诬陷她,因为她‘知道太多’。那份举报信是她被开除后写的,充满了报复性的夸大和歪曲。”
“她后来出车祸死了。”周芷宁说。
林医生点头,表情沉重。“我知道。很遗憾。但那场车祸经交警调查,是她酒后驾驶,自己撞上了桥墩。与疗养院无关,与祁先生更无关。”
他重新坐下,看着周芷宁,眼神真诚得让她动摇。“周小姐,我理解你的怀疑。当一个人处于复杂的情境中,又收到互相矛盾的信息时,怀疑是正常的。但作为一名从业四十年的医生,我可以向你保证:林婉女士在这里受到了当时条件下最好的治疗和照顾。她的死亡是疾病的自然结局,不是任何人的过错。”
周芷宁低头看着手中的病历,那些冰冷的医学术语描述着一个灵魂的缓慢消亡。她抬头看祁夜,他一直沉默,脸色苍白,像一尊正在风化的石膏像。
“你当时……是什么感觉?”她轻声问祁夜。
祁夜抬起头,眼睛里有水光,但没让眼泪掉下来。“我觉得解脱。”他诚实地说,声音沙哑,“为她解脱,也为我自己解脱。看着她那样活着,比看着她死更痛苦。我知道这很自私,但这是实话。”
他深吸一口气。“每次来看她,我都希望她能认出我,能叫我一声‘小夜’。但大多数时候,她只是空洞地看着天花板,或者喃喃自语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后期,她连我的手都握不住了,因为药物让她肌肉萎缩。”
“所以你恨那些药?”周芷宁问。
“恨。”祁夜点头,“但也感谢。恨它们夺走了我母亲最后的清醒,感谢它们至少让她离开时不那么痛苦。很矛盾,对吗?”
林医生轻轻拍了拍祁夜的肩膀。“这不是你的错,祁先生。你和你父亲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有些疾病,医学的力量是有限的。”
客厅里安静下来,只有远处隐约的鸟鸣和墙上挂钟的滴答声。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微尘,像无数细小的、金色的记忆碎片。
周芷宁感到一种沉重的疲惫。林医生的证词可信吗?病历可以伪造,预嘱可以事后补签,王护工的故事可以编排。但祁夜眼中的痛苦太真实,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愧疚,不是能演出来的。
“还有一个问题。”她最后问,“关于祁夜自己。他有没有……向你咨询过,关于用药控制他人行为的方法?”
这个问题让空气再次紧绷。林医生皱起眉头,看向祁夜,祁夜迎上他的目光,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回答。
“祁先生确实咨询过我。”林医生缓缓说,“大约三个月前。他问我,在极端情况下,为了保护一个重度抑郁症患者不伤害自己,有没有什么应急的医疗手段。我告诉他,在专业医疗机构里,有时会使用镇静药物帮助患者度过急性发作期,但这必须在严密监控下进行。”
“他有没有问过关于记忆抑制的药物?”
林医生犹豫了一下。“他问过这类药物的原理和风险。我告诉他,这类药物副作用大,伦理争议强,不建议在非医疗机构使用。我警告他,任何未经患者同意的用药都是违法的,也是不道德的。”
“那他怎么说?”
“他说他明白,只是出于学术好奇。”林医生看着祁夜,眼神复杂,“但我能感觉到,他问这些问题时,心里有一个具体的人。现在我明白了,那个人是你,周小姐。”
周芷宁的心脏收紧。“你觉得他会用这些知识来伤害我吗?”
林医生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阳光都移动了一寸。
“作为医生,我不能基于猜测做出判断。”他最终说,“但我可以告诉你,祁先生对他母亲的遭遇有很深的内疚和创伤。这种创伤有时会让人产生一种扭曲的拯救欲——想要控制局面,想要防止悲剧重演,哪怕用错误的方式。”
他转向祁夜,语气严肃:“祁先生,如果你在考虑用任何方式干预周小姐的治疗或记忆,我强烈建议你停止。你不是医生,你没有这个权利,也没有这个能力。你只会重蹈覆辙,把对母亲的愧疚变成对爱人的伤害。”
祁夜低下头,双手紧紧交握,指节发白。“我知道。”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已经犯了错。我正在努力改正。”
离开疗养院时已近中午。林医生送他们到门口,握住周芷宁的手,眼神里有长辈的关切。
“周小姐,抑郁症是疾病,需要专业治疗,也需要身边人的支持。但支持不等于控制,关心不等于占有。你要学会区分。”
他递给周芷宁一张名片。“这是我的私人号码。如果你需要第二意见,或者仅仅需要找人聊聊,随时打给我。”
回程路上,两人依然沉默,但气氛不同了。来时的紧张对峙,现在变成了一种沉重的、共享的悲伤。周芷宁看着窗外飞逝的田野,脑子里反复回放林医生的话,祁夜的痛苦,病历上的记录。
也许李轩给她的文件是经过精心剪辑的。也许那个护工确实在报复。也许祁夜对母亲的感情复杂但真诚。
但即使如此,这也不能完全洗清他对她做的事。理解动机不等于原谅行为。
车子驶回市区时,祁夜突然开口:“现在你知道了。关于我母亲,关于我的过去。你还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周芷宁转头看他。“为什么选择今天告诉我?因为李轩逼你?”
“因为你应该知道。”祁夜直视前方道路,“如果你要判断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需要知道我的全部,包括我最不堪的部分。”
“你就不怕我知道后,更想离开你?”
“怕。”祁夜苦笑,“但比起你因为错误的认知而离开,我宁愿你因为真实的认知而选择留下——或者离开。”
这句话里的坦诚让周芷宁心悸。她移开视线,看向窗外。“我需要时间消化。”
“我明白。”
车子在公寓楼下停下。周芷宁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祁夜叫住她。
“那个窃听器,我安排人来处理。今天下午会有技术人员上门,说是检查电路,不会引起怀疑。你可以待在家里,也可以出去逛逛。处理完后我会告诉你。”
周芷宁点头,推开车门。走了几步,她回头,看见祁夜还坐在车里,看着她,眼神里有太多她读不懂的情绪。
回到公寓,她锁上门,背靠着门板。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满室明亮,但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
她走到茶几前,拿起林医生给她的名片,又拿起李轩留下的文件和号码。两个版本的故事,两个完全相反的指引。
她该相信谁?
手机震动,是一条新短信,来自那个匿名号码。只有一句话:
**“林医生是个好人,但他知道的也不是全部。问问祁夜,他母亲死的那天,他为什么提前离开了疗养院?真的是去开会吗?”**
周芷宁盯着这条短信,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确定感再次崩塌。
而就在这时,门铃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