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苍白如病人脸上的肤色,一寸寸漫过卧室的地毯,爬上床沿,最后落在周芷宁僵坐了一夜的身体上。她保持着蜷缩在门后的姿势,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像,只有偶尔眨动的眼睛证明她还活着。手机屏幕已经暗了,但那段五秒的视频像烙印,在她闭眼时依然在视网膜上跳动。
李轩揽着她的肩。她在哭。时间戳:15:22,比花园冲突早了至少半小时。
不止一次见面。不止一次接触。不止一段被遗忘的记忆。
周芷宁缓缓站起身,膝盖因为长时间不动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她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苍白,憔悴,眼下有浓重的阴影,但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线索。这张脸记住了一些事,也忘记了一些事。而记住的那些,可能也是假的。
她开始整理行李。
这个过程冷静得让她自己都惊讶。她拿出一个小行李箱,只装必需品:几件换洗衣物,证件,钱包,手机充电器。那些祁夜买的昂贵衣物、首饰、包包,她一件没拿。它们不属于她,它们属于“祁夜的周芷宁”,而那个她正在死去。
整理到一半时,她停下来,看着床头柜上的药盒。晨光中,那些白色、蓝色、淡黄色的药片排列整齐,像等待检阅的士兵。她的手指悬在药盒上方,犹豫了。
如果她带走这些药,继续服用,那么她的情绪、她的思维、她的记忆,可能仍在祁夜的控制之下。如果她扔掉这些药,那么她可能面临戒断反应,情绪崩溃,抑郁症复发。
这本身就是一个完美的控制机制:让她依赖,然后通过依赖来控制。
周芷宁最终还是没有碰药盒。她关上行李箱,拉上拉链,声音在寂静的卧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七点半,她下楼。张姨正在准备早餐,看见她提着行李箱,手里的餐盘差点掉在地上。
“周小姐,您这是……”
“我要走了。”周芷宁说,声音平静,“谢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
“可是祁先生他——”
“他知道。”周芷宁打断她,走向玄关。
就在这时,祁夜从书房走出来。他已经穿戴整齐,西装,领带,头发一丝不苟,又变回了那个掌控一切的商业精英。只有眼底的红血丝和过分苍白的脸色,暴露了他一夜未眠的事实。
“我让老陈送你。”他说,语气公事公办,“想去哪儿?”
“不用。”周芷宁摇头,“我自己打车。”
“这个时间点很难打车。”祁夜走向玄关,从衣帽架上拿下自己的车钥匙,“我送你到市区,然后你自己决定去哪儿。”
他没有给她拒绝的余地,已经打开了门。晨间的冷空气涌进来,周芷宁打了个寒颤。
最终她还是上了他的车。不是妥协,而是因为她确实需要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车子驶出别墅区时,两人都没有说话。电台播放着晨间新闻,主持人用欢快的语调说着股市行情和天气预告,与车内沉重的气氛形成诡异对比。
驶上主干道后,祁夜突然开口:“有地方去吗?”
“有。”周芷宁说谎。她其实无处可去——父亲在国外,小敏有自己的生活,住酒店需要钱,而她的存款有限。
“李轩可能会找你。”祁夜说,目光盯着前方道路,“他知道你离开我后,会更肆无忌惮。”
“我能应付。”
“你确定?”祁夜的语气里没有嘲讽,只有疲惫的担忧,“他手里可能不止那些照片和录像。他是个没有底线的人。”
周芷宁转头看他。“你知道他更多事?”
“我调查过他。”祁夜承认,“他欠的不只是高利贷。他参与了一些非法的线上赌博,还涉及洗钱。追债的人不止一拨。如果他走投无路,什么都做得出来。”
“所以你一直把我关在家里,是在保护我免受他的伤害?”周芷宁的声音里带着讽刺,“多么高尚的理由。”
祁夜沉默了片刻。“我知道你现在不会相信任何我做的事。但事实是,如果李轩找到你,你真的有危险。”
“那我就报警。”
“证据呢?”祁夜反问,“他目前还没有实质性的违法行为。威胁、骚扰——这些很难立案,尤其是你们曾经的关系会让警方觉得是情感纠纷。”
他说得有道理,周芷宁不得不承认。李轩擅长在法律的灰色地带游走,用情感绑架和心理压迫来控制她,这点她两年前就领教过了。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祁夜转头看她,眼神复杂。“至少让我安排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李轩找不到的地方。住几天,等我想办法解决他。”
“然后呢?”周芷宁冷笑,“再回到你身边?继续吃药,继续被你观察,继续当你的实验对象?”
“不。”祁夜摇头,声音很轻,“然后你就真正自由。我保证。”
绿灯亮了。后面的车鸣笛催促。祁夜重新启动车子,汇入车流。
“为什么?”周芷宁问,声音里是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为什么现在愿意放我走?因为被揭穿了?因为演不下去了?”
“因为爱你。”祁夜说,简单直接,像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而爱,至少应该包括让对方幸福。如果我在你身边只会让你痛苦,那我应该离开。”
周芷宁的鼻子发酸,但她强行压下情绪。“不要再用爱当借口。”
“这不是借口,是解释。”祁夜将车靠边停下,转头正视她,“我做错了,宁宁。我用了错误的方式去爱你。我控制,我隐瞒,我用药,我自以为知道什么对你是最好的。但我忘了问你需要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积蓄勇气。“所以我放你走。不是暂时的,是永远的。你可以去任何地方,见任何人,过任何你想要的生活。我不会找你,不会打扰你,不会再用任何方式出现在你的生命里。”
他的眼神那么认真,那么沉重,沉重得像在宣读自己的死刑判决。
“只有一个条件。”他继续说,“让我确保你的安全。至少在我解决李轩这个威胁之前。这不算过分吧?”
周芷宁看着他,这个她应该恨的男人,此刻却让她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因为即使知道了所有真相,即使确认了他对她的控制和伤害,她内心深处某个部分依然在为他痛。
这才是最可怕的事——她的感情可能也是被操控的一部分。
“好。”她最终说,“你安排。但我要自己住,不要任何人‘照顾’我。”
祁夜点头,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几分钟后,他挂断电话,重新启动车子。
“在城南有一套公寓,在我名下但几乎没住过。邻居不知道业主是谁。我已经让人去打扫,更换所有门锁,安装新的安保系统。你可以住到你想离开为止。”
“李轩能找到吗?”
“理论上不能。那套公寓是用离岸公司名义购买的,和我名下的其他资产没有直接关联。”祁夜顿了顿,“但为了保险起见,我建议你暂时不要联系任何人,包括小敏。李轩可能会监视她。”
周芷宁的心沉了下去。这意味着她将完全孤立。
车子驶入一个高档小区,绿化很好,楼间距宽敞,隐私性极佳。祁夜将车停在地下车库,带着她坐电梯直达顶层。
公寓很大,装修简约现代,但缺乏生活气息,像个精致的样品屋。客厅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天际线,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所有生活用品都已经备齐。”祁夜递给她两把钥匙和一张门禁卡,“物业那边我打过招呼,说你是租客,姓陈。他们不会多问。”
周芷宁接过钥匙,金属在掌心冰凉。
“我就送到这里。”祁夜站在门口,没有进去的意思,“我的号码你还有。如果有任何紧急情况,任何时候,打给我。我会立刻赶到。”
他顿了顿,补充道:“如果不紧急……就不要打了。”
这句话说得那么轻,却像一把钝刀,在周芷宁心上缓慢地锯。
祁夜转身走向电梯。在电梯门打开前,他停下,背对着她说:“药,要按时吃。戒断很危险。李医生的联系方式在茶几上,你可以继续找她治疗,费用我已经预付了一年。”
电梯门开了。他走进去,没有回头。
门缓缓合上,金属表面映出周芷宁呆立的身影。然后电梯下行,数字递减,最后停在了“G”。
她突然冲过去,按了下行键,但电梯已经下去了。她等不及另一部,转身冲向安全通道,沿着楼梯狂奔而下。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只是身体在行动,大脑一片空白。她跑下十二层楼,气喘吁吁地冲到一楼大堂,正好看见祁夜的车驶出小区大门。
她站在玻璃门内,看着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汇入街道的车流,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转角。
走了。真的走了。
周芷宁慢慢走回电梯,按下顶层的按钮。电梯缓缓上升,镜面墙壁映出她失魂落魄的脸。她应该感到解脱,感到自由,感到新生的希望。
但她只感到巨大的、空洞的失落。
回到公寓,她关上门,反锁,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阳光透过落地窗洒满客厅,温暖明亮,但她只觉得冷。
她在那里坐了不知道多久,直到手机震动将她惊醒。是那个匿名号码,这次是一段语音信息。
她点开。一个经过变声处理的、机械的嗓音传来:
“他走了?很好。现在你安全了。但你真的以为,离开他就自由了吗?你的记忆里还有多少他植入的东西?你的情感里还有多少他设计的反应?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怎么自由?”
语音结束。紧接着又一条文字信息:
“想知道真实的自己吗?下午三点,中央公园湖边第三张长椅。一个人来。带上你所有的疑问。”
周芷宁盯着手机,心脏狂跳。匿名者要现身了。这个一直在暗处操纵她情绪,离间她和祁夜,向她展示“真相”的人,终于要走到台前。
去还是不去?
危险显而易见。这可能是陷阱,可能是李轩,可能是祁夜的敌人,可能是任何人。
但不去,她可能永远不知道自己到底遗忘了什么,不知道那些照片和视频背后的完整故事,不知道“周芷宁”究竟是谁。
她看了眼时间:上午十点。还有五个小时。
她站起身,开始在公寓里检查。三间卧室,两间浴室,开放式厨房,书房,还有一个宽敞的阳台。装修很新,几乎没有居住痕迹。她打开冰箱,里面塞满了食物和饮料。橱柜里有各种生活用品,甚至还有女性护肤品和化妆品,都是她常用的品牌。
祁夜准备得很周全。太周全了,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一天。
她在书房的书架上发现了一些书——心理学,艺术,小说,都是她喜欢的类型。书桌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旁边有张纸条:“新电脑,没有监控程序,你可以放心用。”
她打开电脑,没有密码。桌面很干净,只有一个文件夹,命名为“给宁宁”。她犹豫了一下,点开。
里面是几个pdF文件:她的病历副本(没有用药记录),李医生的联系方式,附近超市和医院的地址,还有一份法律文件——一份经过公证的声明,声明这套公寓无条件赠与周芷宁,已办理完所有过户手续。
赠与日期是今天。
周芷宁关掉文件,感到一阵眩晕。祁夜不仅放她走,还给了她一个安身之所,一份法律保障。这不符合她对他的认知——那个控制狂,那个用药者,那个观察者。
除非……除非他说的部分是真话。除非他真的在试图用错误的方式爱她,而现在在试图纠正。
不。她不能动摇。那些照片,那些用药记录,那些日记里的临床观察——那些都是真实的伤害。
下午两点,周芷宁换了身不起眼的衣服——牛仔裤,黑色毛衣,外套,棒球帽。她将电击棒和防狼喷雾装进包里,虽然知道如果对方真有恶意,这些小工具可能没什么用。
两点半,她出门。小区门口很容易打到车。二十分钟后,她站在中央公园入口。
秋日的公园很美,银杏金黄,枫叶火红,游人在小径上散步,孩子们在草地上奔跑。一切都那么正常,那么平和,与她内心的风暴形成鲜明对比。
她沿着湖边小径慢慢走,数着长椅。第一张,第二张,第三张——空着。
她看了眼时间:两点五十五。她在第三张长椅上坐下,面向湖面,手放在包里,紧握着电击棒。
湖水在午后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几只水鸟在远处游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三点整,三点零五,三点十分……
没有人来。
就在她以为被耍了,准备离开时,一个人在她身边坐下了。
不是李轩。不是她认识的任何人。
是一个女人,四十岁左右,穿着米色风衣,戴着墨镜和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她手里拿着一本书,像是普通游客。
“天气真好。”女人开口,声音温和,没有经过变声处理。
周芷宁警惕地看着她。“你是谁?”
女人没有摘墨镜,只是从风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小信封,放在两人之间的长椅上。“你想知道的答案,都在里面。”
“为什么用那种方式联系我?为什么发那些照片和视频?”
“因为直接找你,会被他发现。”女人平静地说,“他监视你的一切,包括通讯。只有用一次性号码,发完即弃,才能避开。”
“他是谁?祁夜?”
女人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你觉得自己现在自由了吗?”
这个问题刺痛了周芷宁。“至少我离开他了。”
“身体离开了,心呢?”女人转头看她,虽然隔着墨镜,但周芷宁能感觉到目光的重量,“你的记忆,你的情感,你的反应模式——有多少是他塑造的?”
“所以你是来告诉我,我永远不可能真正自由?”周芷宁的声音开始发抖。
“我是来给你选择。”女人说,“信封里有一个地址,一个电话号码。如果你想知道完整的真相,如果你想知道自己到底忘记了什么,去那里,打那个电话。会有人帮你。”
“帮我什么?”
“帮你找回真实的记忆。”女人顿了顿,“通过专业的催眠回溯治疗。没有药物,没有欺骗,只有你和你自己的潜意识。”
催眠回溯。周芷宁听说过这种方法,用于治疗创伤后遗忘。但风险很高,可能唤醒的痛苦会让人再次崩溃。
“为什么帮我?”周芷宁问,“你是谁?”
女人站起身,拍了拍风衣上的灰尘。“我是曾经和你一样的人。被控制,被修改,被以为在‘被爱’。我逃出来了,但花了十年时间才找回自己。”
她低头看着周芷宁,声音里有一丝怜悯:“你现在站在十字路口。一条路是继续往前走,尝试用他给你塑造的自我生活。另一条路是往回走,面对所有被掩埋的真相,无论那有多痛苦。”
“你怎么知道那些真相是真实的?”周芷宁质问,“你怎么证明你不是另一个操控者?”
“我无法证明。”女人坦然说,“这就是选择的风险。你只能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转身准备离开,又停下。“顺便说一句,李轩确实不止一次见过你。你忘记的那些会面里,有一次他对你说:‘祁夜是个怪物,他对他母亲做过更可怕的事。’”
周芷宁的血液瞬间冰凉。“什么意思?”
“自己去查。”女人说完,快步离开了,很快消失在公园的人流中。
长椅上只剩下那个信封。周芷宁盯着它看了很久,像盯着一枚炸弹。
最终,她还是拿起了信封,拆开。里面只有一张纸条,手写着一个地址和一个电话号码。地址在城西,一个她从未听过的街区。
她将纸条塞进口袋,起身离开。走出公园时,她回头看了一眼第三张长椅,已经有一个老人在那里坐着晒太阳了,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打车回公寓的路上,周芷宁一直握着那张纸条。窗外的城市飞速后退,她却觉得自己在时间的迷雾中原地踏步。
回到公寓,她将纸条放在茶几上,盯着它看。地址和电话号码像两个黑洞,吸引着她坠入未知的深渊。
她打开电脑,搜索那个地址。地图显示那是一片老城区,有很多小诊所和工作室,其中不乏心理咨询和替代疗法机构。没有更多信息。
她又搜索那个电话号码,没有注册信息。
天色渐暗,她没有开灯,坐在渐渐昏暗的客厅里。手机突然响了,这次是祁夜的号码。
她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手指悬在接听键上方。最终,她没有接。
电话转到了语音信箱。一分钟后,她收到一条短信:“只是想确认你安全。既然安全,我就不打扰了。保重。”
简短,克制,没有多余的话。
周芷宁放下手机,走到落地窗前。城市的灯火开始次第亮起,像一片倒置的星空。她在这个陌生的公寓里,拥有自由,拥有安全,拥有重新开始的一切条件。
但她感到的只有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空虚。
因为如果“周芷宁”是一个被塑造、被修改、被植入的产物,那么重新开始又从何谈起?
她转身,看向茶几上那张纸条。地址和电话号码在昏暗的光线中若隐若现。
而就在这时,公寓的门铃突然响了。
尖锐的电子音在寂静中炸开,吓了她一跳。她没有叫外卖,没有告诉任何人地址,物业也不会在这个时间上门。
她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往外看。
走廊里空无一人。
但她低头时,看见门缝下塞进来一个东西——又是一个信封。
她打开门,迅速捡起信封,关上门反锁。信封很薄,里面只有一张照片。
她走到灯下看照片,呼吸瞬间停止了。
照片里是一个中年女人,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女人的脸……很眼熟。
照片背面手写着一行字:
**“祁夜的第一个‘病人’。他的亲生母亲。问问你自己,他对她做了什么?”**
周芷宁的手开始剧烈颤抖。照片从指间滑落,飘到地上。
而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再次响起。不是祁夜,不是匿名者,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
她机械地接听。
电话那头传来李轩的声音,带着她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得意:
“宁宁,我找到你了。你以为躲起来就有用?我们之间的事还没完呢。而且,我有些关于祁夜的事要告诉你……关于他为什么对你这么执着。你一定会感兴趣的。”
背景音里,传来清晰的汽车喇叭声——就在楼下。
(宝子们 每天更新的字数是有限制的 会努力更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