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让整个古月斋,彻底沦为死地。
风停了。
人声没了。
连台下那些老江湖粗重的呼吸,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断。
我娘,她……还好吗?
顾野的心脏,在那一刻,像是被狠狠砸进了冰窟窿。
寒意,顺着骨头缝,钻心刺骨。
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成铁块。
那股子从死人堆里磨出来的直觉,在他脑子里疯狂尖叫。
不是杀气。
是比杀气更让他烦躁,更让他难以掌控的东西。
他想起来了。
红旗村,那个破土坯房里。
新婚那晚,他翻着自己这个小媳妇儿少得可怜的行李。
一条洗得发白的旧手帕。
角落里,就用红线绣着一朵梅花。
跟眼前这个破布老虎身上的,一模一样。
一样的针脚。
一样的歪扭。
一样的……倔强。
狗娘养的!
顾野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
他算计了京城所有的牛鬼蛇神,算计了人心鬼蜮,却唯独没算到,他媳妇儿的过去,会用这种方式,狠狠撞进来。
台下。
那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里,涌出两行滚烫的热泪。
她一把抓住沈惊鸿的手,那只手粗糙得像是干裂的树皮。
“闺女……是王大娘啊!你娘,你娘她好着呢!吃得饱穿得暖,就是……就是想你……”
王大娘?
沈惊鸿的身体,剧烈地一颤。
记忆的闸门轰然撞开。
那个在沪上狭窄弄堂里,总会多塞给她一个白面馒头的王大娘。
那个在她被人欺负时,会抄着扫帚冲出来骂街的王大娘。
那个在她下乡前夜,抱着她哭了一宿,说“好人没好报”的王大娘。
“王大娘……”
沈惊鸿的嗓子干涩得发疼,这两个字,几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顾野动了。
他一步跨下主台,站到了沈惊鸿的身侧。
他什么都没问,只是用自己的身体,将沈惊鸿和台下那一道道或惊疑、或算计、或看热闹的视线,彻底隔开。
他宽阔的后背,是一堵墙。
一堵为她遮挡全世界风雨的墙。
“看什么看!”
顾野懒洋洋地开了口,那股子熟悉的京城痞劲儿又回来了,只是里面裹着一层谁都听得出的冰碴子。
“没见过亲戚上门啊?”
“都给老子把脑袋转回去!茶都凉了!”
寥寥几句话,却带着让人不敢违逆的威压。
大厅里响起一阵桌椅挪动的细碎声响,所有人都低下头,假装研究着自己面前那碗没动过的茶。
只有严八爷,依旧闭着眼,但那两颗盘得油亮的铁胆,停住了。
顾野这才低下头,凑到自己媳妇儿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问。
“媳妇儿,怎么说?”
他的意思是,你想怎么办,我都接着。
哪怕你现在要拆了这古月斋,老子也陪你一起。
沈惊鸿没有回答。
她只是死死盯着王大娘,每一个字都问得无比艰难。
“我娘……她让您来的?”
“她在哪儿?”
“她为什么不自己来见我?”
王大娘哭得更凶了,话都说不利索。
“闺女啊!不是你娘不来,是她来不了啊!”
“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我那个叫王二狗的畜生!”
王二狗!
顾野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想起了李文东的投名状。
烧了钱庄,端了据点。
王大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
“他……他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你在京城出息了,就跟着一帮人来京城闯荡,说要给你当个帮手,给你长脸!”
“谁知道……谁知道他跟着那个叫李文东的,去烧什么钱庄,人……人被抓了啊!”
“抓他的人说,今天天黑之前,要是不给个说法,就把他剁了喂狗!”
“大娘实在没法子了,才想起你娘当年给我的信物,她说……她说万一将来有天大的难处,就拿着这个来京城找你……”
“闺女,大娘求求你,救救二狗吧!他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啊!”
老妇人说着,就要往下跪。
沈惊鸿一把将她扶住。
顾野的脑子,在这一瞬间,快得像一道闪电。
他全懂了。
好一招釜底抽薪。
好一招攻心为上。
琉璃厂那帮老东西,眼看在牌桌上玩不过他们,就直接掀了桌子,从场外找来了这么一张牌!
一张沈惊鸿无论如何都不能拒绝,也无法忽视的牌!
他们用沈惊鸿的过去,用她心底最柔软的那份情义,给她上了一道最狠的枷锁。
救,就等于向他们低头,今天这场局,所有的威势,瞬间崩塌。
不救,沈惊鸿就得亲手斩断自己的过去,背上一个忘恩负义的骂名。她心里的那道坎,一辈子都过不去。
这比杀了她,还让她难受!
“他妈的……”
顾野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一股暴戾的杀意再也压不住,周遭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就在这时。
人群里,那个之前代表“老东西”献上电话簿的金丝眼镜老者,慢悠悠地站了起来。
他脸上带着虚伪而温和的笑。
“苏小姐,您看……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他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
“王家小哥儿,现在正在我们那儿喝茶呢。我们也是刚刚才知道,他竟然和苏小姐有这样的渊源。”
“这都是误会,都是误会啊!”
“只要苏小姐愿意……我们坐下来,好好谈,什么都好说。我们保证,王小哥儿一根汗毛都不会少。”
威胁。
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威胁。
所有人的视线,再次聚焦在沈惊鸿身上。
就看这位刚刚还杀伐果决,搅动京城风云的“苏小姐”,如何抉择。
是为了一段陈年旧情,放弃唾手可得的霸业?
还是为了霸业,心一横,踩着故人的哀求往上走?
李文东站在角落里,脸色比死人还白。
他也没想到,自己手下一个不起眼的小喽啰,竟然牵扯出这么大的风波。
他现在,比任何人都希望沈惊鸿选择前者。
否则,他就是那个害死恩人儿子的罪魁祸首!
顾野动了。
他轻轻拍了拍沈惊鸿因为用力而绷得发白的手背。
然后,他笑了。
那是一种让人头皮发麻的,懒散又凶狠的笑。
“谈?”
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字,往前走了一步,挡在了沈惊鸿和那个老者中间。
“可以啊。”
他点了点头,随即话锋一转,看向角落里的李文东。
“李大少。”
李文东一个哆嗦,差点跪下。
“苏……苏先生……”
“你的人,被别人抓了。”
顾野慢悠悠地说。
“你不去把人要回来,反倒让一个老婆子,跑到我媳妇儿面前来哭?”
“啧啧。”
顾野摇了摇头。
“你这个老大当的,可真他娘的有出息啊!”
一句话,就把所有的压力和责任,全都甩回给了李文东!
李文东的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他求助地看向那个金丝眼镜老者。
老者也没想到,顾野竟然来了这么一手。
他正要开口。
顾野却已经不耐烦了。
他不再看李文东,而是直勾勾地盯着那个老者。
“老子不管你们是什么误会,也他妈没兴趣听你们谈。”
“一句话。”
顾野伸出一根手指。
“放人。”
“现在,立刻,马上。”
“不然……”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
“李文东烧的,只是个小钱庄。”
“老子,就带人去烧了你们家祖坟。”
“我看看,是你家祖宗的骨头硬,还是我这双拳头硬!”
轰!
整个大厅,鸦雀无声。
疯了!
这个男人,是真的疯了!
金丝眼镜老者的笑,彻底僵在脸上。
他入行几十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但这么不讲道理,这么霸道,这么凶残的,他是头一回见。
这根本不是在谈判!
这是在下命令!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
一道清冷,却无比坚定的女声,从顾野身后响起。
“我的人。”
沈惊鸿缓缓走了出来,与顾野并肩而立。
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只是眼底深处,凝结着一层化不开的寒冰。
她看着那个金丝眼镜老者,一字一句地问。
“你也敢动?”
简简单单四个字。
却让老者的心脏,狠狠一抽。
这句“我的人”,和刚才顾野对他说“我媳妇儿”时,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那代表着,沈惊鸿已经将王大娘和王二狗,正式划入了她的羽翼之下!
把敌人用来威胁她的筹码,变成了她自己的领地!
谁再敢碰,就是对她“苏小姐”的直接宣战!
好狠的女人!
老者心里,第一次生出了恐惧。
沈惊鸿没再给他思考的时间。
她看着他,下达了最后的通牒。
“给你半个小时。”
“把人,完完整整地,送到古月斋门口。”
“然后……”
她的视线,落在那本被老者捏在手里的红色电话簿上。
“你们再滚进来,跟我谈谈,这本破本子,到底值几个钱。”
说完。
她拉着王大娘的手,转身,重新走回了主台。
她没有坐下,而是对王胖子说。
“胖子,去,给王大娘搬张椅子,上最好的茶。”
“是!苏小姐!”
王胖子应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屁颠屁颠地就去搬椅子了。
偌大的古月斋。
只剩下那个金丝眼镜老者,和他的几个手下,僵在原地。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手里的那本足以让京城官场地震的电话簿,此刻,竟烫得他几乎拿不住。
他终于彻底明白。
从乡下来的,不是什么泥腿子。
是两条过江的猛龙!
一条,负责撕碎所有规则。
另一条,负责制定新的规则。
而他们,从一开始,就选错了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