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月斋内。
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声儿。
时间,仿佛被沈惊鸿那句话,冻成了琉璃厂冬日里最硬的冰坨子。
那个之前还端着架子,自诩为执棋人的金丝眼镜老者,脸上的皮肉不受控制地轻颤。
他手里的那本红色电话簿,原本是能撬动京城半边天的筹码,此刻却重若千斤,烫得他指骨都在发痛。
他活了六十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
可他从没见过这么玩的!
不按规矩来。
不按套路走。
直接掀翻了桌子,然后指着你的鼻子告诉你,老子的拳头,就是新规矩。
“疯子……”
老者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干涩得他自己都听不真切。
顾野却听见了。
他懒洋洋地掏了掏耳朵,侧过身,用一种看傻子的表情看着那老头。
“你说谁呢?”
“我这人耳朵不好,你大点声儿。”
那老者被他这么一盯,后脊梁瞬间窜起一股凉气,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见他这副怂样,顾野嗤笑一声,都懒得再搭理他。
他的注意力,全在他媳妇儿身上。
好家伙。
自家这小媳妇儿,真是出息了。
以前在村里,是朵带刺的玫瑰,扎人,但是自己也疼。
现在,这是直接进化成食人花了。
而且还是那种长在悬崖上,带着剧毒,专门吃龙肝凤胆的食人花。
这感觉……
带劲!
顾野心里美滋滋的,比自个儿干翻了谁都爽。
他家白天鹅,不光学会了自己飞,还学会了怎么用爪子,把地上那些想拿弹弓打她的混蛋,挨个儿刨了眼珠子。
这才是他顾野的女人。
沈惊鸿没管身后那几乎要凝固的杀气。
她扶着王大娘,让她在王胖子搬来的椅子上坐下。
她蹲下身,替老人家擦了擦脸上的泪。
“王大娘,我娘……她身体怎么样?还是会咳嗽吗?”
她的问题很细,很轻。
与这满屋子的血腥味和剑拔弩张,格格不入。
王大娘攥着她的手,哽咽着点头。
“好着呢,就是天冷了,总念叨你,怕你在北边挨冻。”
“她说……她说你从小就怕冷,一到冬天手脚就冰凉。”
老人家从怀里掏了又掏,掏出一个用手帕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打开来,是一双纳得厚厚的棉鞋垫。
鞋垫上,还用红线绣着一朵小小的,歪歪扭扭的梅花。
“这是你娘让我带来的,她说你要是嫁了人,就让姑爷好好待你,要是还没……就让大娘给你寻个好人家。”
沈惊鸿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那朵梅花。
一股滚烫的酸涩,瞬间冲散了心底的寒意。
就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谄媚中带着颤抖的嗓音响了起来。
“苏小姐!苏先生!”
是李文东。
他从角落里连滚带爬地跑出来,一张脸白得跟宣纸似的。
“这……这事都怪我!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收了王二狗那个没用的东西!”
他“噗通”一声就想往下跪。
顾野一个斜眼扫过去。
“跪你妈呢?”
李文东的膝盖一软,硬生生停在半空,跪也不是,站也不是,姿势滑稽得像只大马猴。
“我……我……”
“我这就带人去!把王二狗给您抢回来!不!我把那老东西的脑袋给您拧下来当夜壶!”
李文东发了狠,唾沫星子横飞。
他现在怕得要死。
他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站在这儿,是因为他还有用。
可现在,他手下的人,成了对方威胁苏小姐的把柄,他这个“有用”的工具,就成了“惹祸”的废物。
废物,在这些大人物眼里,下场只有一个。
被掰碎了,扔进垃圾堆。
顾野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你?”
他上下打量了李文东一番,摇了摇头。
“自己养的狗,被别人牵走了,你没本事要回来,现在还想在我面前叫唤两声,让我夸你忠心?”
“李文东,你是不是觉得我跟你一样,脑子里装的都是浆糊?”
这话,比直接抽他一个大嘴巴还狠。
李文东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屈辱,恐惧,不甘,在他胸口乱窜。
可他连一个屁都不敢放。
他只能求助地看向沈惊鸿。
沈惊鸿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她只是对身边的李建军说了一句。
“建军,还有多久?”
李建军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块锃亮的上海牌手表。
“苏小姐,还有十分钟。”
十分钟。
这三个字,让金丝眼镜老者心头猛地一跳。
他额头的冷汗,已经汇成了小溪,顺着他养尊处优的脸颊往下淌。
怎么办?
真的放人?
那他们这帮老家伙的脸,今天就彻底丢在琉璃厂了!以后谁还把他们当回事?
不放?
他毫不怀疑,眼前这个活阎王,真的会带人去刨了他家祖坟!
这疯子,绝对干得出来!
他咬了咬牙,把最后的希望,投向了主台上那个从头到尾都闭着眼睛的老人。
“严八爷!”
他拱了拱手,声音里带着哀求。
“您是琉璃厂的定海神针,您看今天这事……”
“您给评评理!”
严八爷终于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古井无波的眼,里面什么情绪都没有。
他没看金丝眼镜,而是看向沈惊鸿。
“丫头。”
他开口了,嗓音像是两块老树皮在摩擦。
“茶,快凉了。”
就这么一句话。
再无下文。
可金丝眼镜老者,却猛地一晃,身子都软了半截。
他懂了。
严八爷的意思是,我的茶还没喝完,你们赶紧把破事了了,别耽误我喝茶。
他站谁,不言而喻。
完了。
彻底完了。
“还有五分钟。”
李建军的声音再次响起,平稳,冷酷,像个没有感情的报时器。
金丝眼镜老者猛地一咬牙,像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
他对着身后一个手下,用几乎听不见的音量吼道。
“去!带人回来!快!”
那手下像是得了赦令,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古月斋里,气氛稍稍一松。
所有人都觉得,这件事,到此为止了。
然而。
顾野却在这时,慢悠悠地站了起来。
他走到主台边上,拿起严八爷那把紫砂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滚烫的茶水冒着热气。
他吹了吹,没喝,反倒是递给了沈惊鸿。
“媳妇儿,润润嗓子。”
“待会儿,还得你来定规矩呢。”
沈惊鸿接过茶杯,暖意顺着指尖传遍全身。
她抬头,看着顾野。
这个男人,永远都知道她下一步想做什么。
也永远,会毫无保留地支持她去做。
她浅浅地喝了一口。
也就在这时。
古月斋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两个人影,跌跌撞撞地被扔了进来。
正是刚刚跑出去的那个手下,和被打得鼻青脸肿,衣服都破了的王二狗。
“人……人带来了!”
那手下一脸惊恐。
金丝眼镜老者终于松了口气,他强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苏小姐,您看,都是误会。”
“人,我们给您送回来了。咱们……是不是可以谈谈了?”
他晃了晃手里那本红色的电话簿。
沈惊鸿没说话。
她把茶杯放在桌上,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王二狗面前。
王二狗趴在地上,看见沈惊鸿,又羞又愧,挣扎着想喊一声“惊鸿姐”,却牵动了嘴角的伤,疼得直抽气。
沈惊鸿蹲下身,仔细地看了看他。
然后,她站了起来。
她转过身,看向那个金丝眼镜老者。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说了。”
“把人,完完整整地,送到古月斋门口。”
她的声音很轻,却让整个大厅的温度,再次降到了冰点。
老者一愣。
“人……人这不是送来了吗?”
沈惊鸿缓缓摇头。
“不。”
“不完整。”
她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指了指王二狗的脸。
“他的左边,少了一颗牙。”
她又指了指王二狗耷拉着的手臂。
“他的右手,骨头断了。”
她最后,看向金丝眼镜老者,那双清冷的眸子里,翻涌起让所有人都心惊胆战的寒意。
“我收到的礼物,是坏的。”
“所以……”
她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
“我不高兴。”
老者彻底懵了。
他做梦也想不到,对方竟然会拿这个做文章!
这他妈……
这是纯心找茬啊!
“你……你……”
他指着沈惊鸿,气得浑身发抖。
沈惊鸿没再理他。
她转头,看向顾野。
顾野笑了。
那笑容,灿烂,阳光,却看得人心底发毛。
他伸了个懒腰,浑身的骨节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爆响。
“得嘞。”
他一步,从台上跨了下来。
“我媳妇儿不高兴了。”
“这事儿,就不好办了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慢悠悠地,走向那个金丝眼镜老者。
老者吓得连连后退。
“你想干什么!我警告你!严八爷可看着呢!”
顾野歪了歪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
“干什么?”
“很简单啊。”
“我媳妇儿的礼物坏了,你们总得赔个新的吧?”
“我看……”
他的脚步停在了老者面前。
“你这颗脑袋,就挺完整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
顾野动了。
他那只刚刚还端着茶壶的手,五指如钩,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一把抓住了金丝眼镜老者的右手!
“咔嚓!”
一声清脆刺耳的骨裂声,响彻整个死寂的大厅。
金丝眼镜老者的惨叫,才刚刚冲到喉咙口。
顾野已经松开了手,仿佛只是拍了拍他身上的灰。
老者的右手,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无力地垂了下去。
和地上的王二狗,一模一样。
顾野拍了拍手,转身,走回台上。
他重新拿起那杯茶,递给沈惊鸿。
“媳妇儿,现在气儿顺了没?”
“要是还没顺,我再去给他凑个对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