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够。
两个字,清清淡淡,不带一丝温度。
却比阎王愁那记惊堂木,更砸得人心头发颤。
李文东脸上的血色,刷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
那只高举着纸条的手,就那么悬在半空,收也不是,举也不是。
上一秒的狂喜和得意,瞬间凝固成一张滑稽的、扭曲的面具。
他想不通。
怎么会不够?
这可是他押上了身家性命,出卖了亲弟弟,动用了李家所有暗线才挖出来的东西!
这份名单,等于把“园丁”在京城经营多年的根系,直接刨出来一半,赤裸裸地晾在了太阳底下!
这还不够?
那什么才够!
死寂的大厅里,压抑的议论声开始如蚊蚋般响起。
“疯了?这份名单都嫌不够?”
“她到底想要什么?”
“胃口太大了,真想把天吞了不成!”
李文东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
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从刚才的羡慕嫉妒,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嘲弄。
汗,从他额角渗出,冰凉地滑过脸颊。
他不能退。
退了,他就是全京城最大的笑柄,之前所有的牺牲都成了愚蠢的笑话。
他咬紧牙关,每个字都从牙缝里生生挤出。
“苏小姐……这……这已是我全部的诚意。”
“还请苏小姐明示,到底要怎样……才算够?”
沈惊鸿终于动了。
她没看李文东,而是抬起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身旁那张空无一人的八仙桌。
动作很慢,很轻,仿佛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李少爷,你搞错了一件事。”
她开了口,清冷的嗓音在寂静中清晰回荡。
“我让你交投名状,不是让你来献情报的。”
“情报这东西,我想知道,总有法子。今天在座的各位,为了一个活命的机会,能把园丁的祖坟在哪都给我刨出来。”
她的话,让台下不少人脸色发白。
沈惊鸿唇角微扬,却没有半点笑意。
“我缺的,从来不是一张写满名字的纸。”
她顿了顿,抬起眼,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盯在李文东那张煞白的脸上。
“我缺的,是一把刀。”
“一把足够锋利,足够听话,知道该往哪里捅,也敢捅的刀。”
刀!
李文东浑身剧颤。
在场的所有人,心口都猛地一空。
他们终于懂了。
这场所谓的拍卖会,根本不是拍卖!
是在招募!
招募一条最凶狠,最不要命的疯狗!
沈惊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
“笃。”
一声轻响。
“你这张纸,很好。”
“它告诉我,园丁的根,扎在哪里。”
她话锋陡然锐利。
“但它没告诉我,你李文东,有没有胆子,亲手把这些根,一根根,给我拔出来!”
“光说不练,那是小孩子过家家。”
“我没时间,也没兴趣陪你们玩。”
顾野懒散地靠在椅背上,看着自己媳妇儿三言两语,就把这满堂的老油条耍得团团转,心里那股子燥热的占有欲烧得更旺了。
这才是他顾野的女人。
比他还狠,比他还疯。
他端起茶碗,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嗯,这茶,现在够味儿了。
李文东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感觉自己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往前,是替人卖命的万丈深渊。
往后,是得罪台上这对魔鬼的万劫不复。
他只能赌!
“苏小姐……想要我怎么做?”他嗓子嘶哑。
沈惊鸿的指尖,从那份名单上轻轻划过。
“这上面,有三个地址。”
“东城棉花胡同,园丁的钱庄。”
“西城柳树街,他们的联络点。”
“城郊废仓库,藏着他一批见不得光的‘货’。”
她每说一个地址,李文东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全都是“清道夫”的心腹要地!
“我给你一个机会。”
沈惊鸿的声音里,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太阳落山之前。”
“这三个地方,我要看到其中一个,变成一堆灰。”
“谁能做到。”
她环视台下,目光所及之处,人人垂头。
“谁,就有资格,继续留在这张牌桌上。”
轰!
人群彻底炸了。
这不是送情报,这是公开对“清道夫”宣战!
这是要在京城地面上,点一把谁也扑不灭的火!
疯子!这对男女,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李文东双腿发软,几乎站不住。
他求助地看向严八爷。
那枯瘦的老人,依旧闭着眼,盘着铁胆,置若罔闻。
他又看向顾野。
那个男人正低着头,用自己的衣袖,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沈惊鸿刚刚碰过的桌面。
动作温柔得,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的瓷器。
可李文东却从那温柔的假象下,感受到了尸山血海般的森然凶气。
他清楚,自己没得选。
今天他要是不敢,出了这个门,别说“清道夫”,第一个要他命的,就是台上这对魔鬼!
“好!”
李文东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整张脸因极致的恐惧和疯狂的野心而扭曲。
“东城棉花胡同!”
“我现在就去!”
“太阳落山前,我把那家钱庄,连着里面所有的人,一起给苏小姐烧成灰!”
他吼完,转身就走,对着身后的大汉咆哮。
“都他妈愣着干什么!带上家伙!跟我走!”
一群人,仓皇狼狈地冲出了古月斋。
大厅里,再次恢复寂静。
所有人都知道,一场血雨腥风,已经开场。
顾野终于擦完了桌子,他抬起头,冲着人群里那个穿长袍的金丝眼镜老者,扯了扯嘴角。
“怎么?”
“你们这帮老的,就干看着?”
“还是说,你们的规矩,就是让小的去送死,你们在后头捡便宜?”
那老者,正是刘管家背后那个“老东西”的代言人。
他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没想到,火这么快就烧到了自己身上。
李文东是疯狗,烧个钱庄,是亡命。
他们是体面人,怎么能干这种脏活?
他定了定神,往前一步,拱了拱手。
“苏先生说笑了。”
“李少爷有李少爷的路数,我们,自然也有我们的诚意。”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里透着老谋深算。
“烧一两个据点,只是剪枝叶,春风一吹,又长出来了。”
“我们,愿意为苏小姐献上园丁的命脉。”
哦?
顾野来了点兴趣。
连沈惊鸿,也第一次正眼看向了这个老者。
老者心中一定,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挺直腰杆。
“谁都知道,园丁有两条腿。”
“一条,是‘清道夫’,替他干脏活。”
“另一条,是他在各处的保护伞,替他平事。”
“李少爷去砍的,是第一条腿。”
“我们,愿意为苏小姐,斩断他的第二条腿!”
他从怀里,同样掏出一份东西。
不是纸。
是一本小小的,红色封皮的电话簿。
“这上面,是园丁在京城所有保护伞的姓名、职位,还有……他们的把柄。”
“只要苏小姐一句话,天亮之前,这些人,会自己把自己送进该去的地方。”
“没了这条腿,园丁,就是一只断翅鸟,飞不起来了。”
老者说完,得意地看着台上。
在他看来,这份礼,比李文东那粗暴的纵火,高明了不知多少倍。
这,才叫诛心!
沈惊鸿看着那本红色的电话簿,没说话。
顾野却笑了。
他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串爆豆般的脆响。
“听起来,倒是不错。”
他向前一步,俯视着台下的老者。
“不过,我媳妇儿刚才说了。”
“光说不练,假把式。”
他指了指门外。
“李文东已经去烧火了。”
“你们呢?”
“总不能也让我媳妇儿,等到太阳落山吧?”
顾野的笑容里,满是戏谑和不耐烦。
“那样,她会不高兴的。”
老者脸上的得意僵住了。
他没想到,对方竟如此不讲道理。
在他看来,自己这份“釜底抽薪”之计,价值远超李文东的莽夫行径,这需要的是几十年织就的关系网!
怎么能和一把火相提并论?
“苏先生,这……这不是一回事。”老者试图解释,“拔除这些暗桩,需要时间……”
“我没时间听你运作。”
顾野直接打断他,笑容收敛,那股子让骨头发寒的凶气又冒了出来。
“我只知道,狗想吃肉,就得自己去抢。”
“摇尾巴等主人喂的,那是宠物。”
他伸出两根手指。
“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之内,我要在这本电话簿上,看到至少一个名字,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物理意义上的消失。”
他加重了最后几个字。
“做得到,你们的投名状,我媳妇儿收下。”
“做不到……”
顾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那你们就跟这本破本子一样,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老者浑身剧震,手里的电话簿险些拿不稳。
他终于清楚地认知到。
眼前这个男人,根本不是在谈判,也不是在权衡。
他是在驯兽!
用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逼在场的所有势力都亮出獠牙,替他们去咬死敌人!
至于这些“兽”在撕咬中会死掉多少,他根本不在乎!
老者背后,冷汗浸透了衣衫。
他知道,自己和背后的那位“老爷”,都彻彻底底地,小看了这对从乡下来的疯子。
他没再废话,冲着台上深深一躬。
“苏先生放心。”
“两个小时,足够了。”
说完,他转身快步离去,背影仓惶如丧家之犬。
偌大的古月斋,再次安静。
只是这一次,气氛截然不同。
所有还留在场中的人,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他们终于看懂了今天的规矩。
想要入局分一杯羹,就必须拿出足够血腥的投名状。
而且,必须快!
牌桌上的位置,是有限的!
一时间,人群骚动,不少人悄悄退场,急着回去调动人手,寻找能献给台上那对魔鬼的“祭品”。
一场决定京城地下格局的顶级拍卖会,硬生生被变成了一场争先恐后的杀人竞赛。
台下的人,走了一大半。
剩下的,都是些分量不够,或还没下定决心的小鱼小虾,敬畏地看着台上,大气都不敢喘。
顾野重新靠回了椅背,仿佛刚才那个发号施令的活阎王不是他。
他凑到沈惊鸿耳边,压低了声音。
“媳妇儿,这下清净了。”
“你看,还是得我来,你那套太麻烦,还得跟他们讲道理。”
沈惊鸿没有回头。
她只是伸出手,在桌下,轻轻盖住了顾野放在她腿上的那只手。
她的手有些凉。
顾野反手将她握住,用自己的体温,一点点暖着她。
“怕了?”他问。
“没有。”
沈惊鸿的声音很轻。
“只是觉得,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坏。”
“夸我呢?”
顾野嘿嘿一笑。
“你才是。”
他看着自己媳妇儿那清冷绝美的侧脸,心里跟灌了蜜。
别人都以为,今天这场局,是他“苏先生”在主导。
只有他自己清楚。
从头到尾,他都在执行他媳妇儿的计划。
甚至,他把媳妇儿原本相对“温和”的计划,执行得更加血腥,更加不留余地。
他就是要用这种方式告诉所有人。
想动沈惊鸿?
可以。
先踏过整个京城所有牛鬼蛇神的尸体。
就在这时。
一直闭目养神的严八爷,忽然睁开了眼。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看向门口。
“来了个有意思的。”
话音刚落。
一个谁也没想到的人,走了进来。
不是任何一方势力的代表。
是一个穿着破旧棉袄,身形佝偻,满脸风霜的老妇人。
她手里,提着一个菜篮子,篮子里,露出一截新鲜的白菜。
这场景,与这杀气腾腾的古月斋,格格不入。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是谁?走错门了?
老妇人没理会众人的诧异,她径直走到台前,抬起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看向台上的沈惊鸿。
她嗓音干涩,字字刮耳。
“闺女。”
她开口了。
“我老婆子不认得什么园丁,也不懂什么投名状。”
“我就问一句。”
她从菜篮子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不是金条,不是古董,也不是名单。
是一只绣着一朵小小梅花的,陈旧的布老虎。
“这个东西,能换我儿子一条命吗?”
沈惊鸿的身体,在看到那只布老虎的瞬间,猛地一僵。
顾野也察觉到了她的异常。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那只布老虎,做工粗糙,甚至有些歪扭。
但那朵用红线绣成的小小梅花,却让他感到了一丝熟悉。
在哪见过。
刹那间,一个被遗忘的记忆片段猛地浮现。
红旗村。
新婚之夜。
他从沈惊鸿那个小小的包裹里,看到过一条手帕。
手帕的角落,就绣着一朵一模一样的,小小的梅花。
顾野的心,猛地一沉。
他看向那个老妇人。
又看向身旁,身体绷得笔直的沈惊鸿。
一个让他浑身发冷的念头,涌上心头。
台上的沈惊鸿,缓缓站了起来。
她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她走到了那个老妇人的面前。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伸出手,接过了那只布老虎。
她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朵小小的梅花。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老妇人那双浑浊却充满期盼的眼睛,问出了一个让顾野血液都几乎停流的问题。
“我娘,她……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