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月斋。
这两个字,在黎明前的黑暗里,透着一股子腐朽的陈旧气息。
牌匾上的金漆早已剥落殆尽,露出底下干裂的木头纹理。
这里,曾是琉璃厂最负盛名的字号,也曾是无数珍宝流转的销金窟。
如今,只剩下败落和死寂。
顾野拉着沈惊鸿,一步一步,踏入了这条为他们而设的,名为琉璃厂的修罗道。
街上,空无一人。
两侧的店铺,门板紧闭,白纸黑字的“歇业整顿”封条,在寒风里猎猎作响,像极了招魂幡。
可那二楼一扇扇窗户的背后,却透出星星点点的昏黄光亮。
无数道或贪婪,或恐惧,或幸灾乐祸的视线,从黑暗中投射出来,汇聚在街道中央那两个身影上。
一黑,一红。
黑的是顾野,他那身普通的工装外套融进了无边的夜色,只有手上那点猩红的烟头,忽明忽暗。
红的是沈惊鸿,那条鲜亮的连衣裙是这死寂长街上唯一的活物,一团跳动的、不知死活的火焰。
“你说,他们现在在想什么?”
沈惊鸿忽然开口,嗓音很轻,却清晰地钻进顾野的耳朵里。
“在想,我们是不是疯了。”
顾野弹了弹烟灰。
“也在想,待会儿怎么从我们这对疯子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那你呢?你怕吗?”
沈惊鸿反问,她的手指在他的掌心,微微蜷缩了一下。
顾野笑了。
那笑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清晰,也格外嚣张。
“怕?”
他侧过头,看着她。
“媳妇儿,老子这辈子,字典里就没这个字。”
“我只怕一件事。”
“怕你玩得不尽兴。”
沈惊鸿也笑了。
她不再说话,只是反手,将他的大掌握得更紧了。
掌心相贴,冰凉与温热交汇。
她感受到了他脉搏里那股狂野的、即将喷薄而出的力量。
那让她心安。
两人继续往前走,脚步不疾不徐。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窥探者的心尖上。
就在他们即将走到街中心时,旁边一条黑漆漆的巷子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一个身影。
是个喝得醉醺醺的汉子,敞着怀,露出胸口黑乎乎的护心毛,一身的酒气能熏死一头牛。
他一眼就看到了沈惊鸿。
那身鲜红的裙子,在黑夜里,对一个醉鬼的冲击力是巨大的。
“哟……”
醉汉打了个酒嗝,一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黏在沈惊鸿身上,毫不掩饰那肮脏的欲望。
“哪儿来的小妞儿……穿得这么骚……这是要上谁的炕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就想来拉沈惊鸿的胳膊。
二楼窗户后,不少人屏住了呼吸。
这是试探。
最粗劣,但也最直接的试探。
想看看这对传闻中的“疯子”,到底有多少斤两。
然而,顾野连看都懒得看那醉汉一眼。
他甚至没有停下脚步。
就在两人与醉汉擦身而过的一瞬间,顾野的肩膀,只是那么随意地、轻轻地一撞。
砰!
一声闷响。
那一百七八十斤的壮汉,整个人如同被一头狂奔的公牛给撞上,双脚离地,倒飞了回去。
他重重地砸在巷子口的墙壁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脆响,随即软软地滑落在地,成了一滩烂泥,再无动静。
从头到尾,顾野的脚步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
他嘴角的烟还叼着。
他拉着沈惊鸿的手,温度都没有变一下。
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挡路的蚂蚁。
整个琉璃厂,死一般的寂静。
那些藏在窗帘后的眼睛里,贪婪和轻视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原始的、被天敌扼住喉咙的恐惧。
活阎王。
传闻,是真的。
这下,再也没有人敢有任何小动作。
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团黑色的煞气和那团红色的火焰,一步步逼近那座决定命运的殿堂。
“刚才那人,是刘管家派来的?”
沈惊鸿轻声问。
“不是。”
顾野吐出一口烟。
“是李文东的人。”
“他想让咱们帮他再立一次威。”
“告诉所有人,敢动他李文东要保的人,就是那个下场。”
“这人,是条好狗。”
沈惊鸿了然。
“可狗太聪明了,会反咬主人的。”
“所以啊……”
顾野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
“等用完了,就得把牙给他拔了,腿也打断,炖一锅肉。”
两人说着这决定别人生死的话,神态轻松得如同在讨论晚上吃什么。
很快,古月斋那斑驳的门楼,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门前,站着两个人。
王胖子,还有李建军。
王胖子一张肥脸煞白,看到顾野两人,跟看到亲爹亲妈一样,差点哭出来。
“爷,姑奶奶,你们可算来了!”
“里面……里面都快炸了!”
李建军则要沉稳得多,他上前一步,递过一个信封。
“爷,这是按照您的吩咐,刚送过来的。”
“李文东把静心堂里所有重要人物的名单和关系网,都画出来了。”
“他还说,等拍卖会结束,他会亲手把‘园丁’在京城外最大的一个钱庄,给您端了,当贺礼。”
顾野接过信封,揣进兜里,看都没看。
“他倒是会送礼。”
“告诉他,贺礼我收下了。”
“让他进来吧,第一排的位置,给他留着。”
李建军点头。
“是。”
顾野又看向王胖子。
“你呢?怕了?”
王胖子一哆嗦,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不怕不怕!能跟着爷和姑奶奶干大事,是我王德发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我就是……就是有点激动!”
顾野嗤笑一声,也懒得拆穿他。
他转头,看向古月斋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
门上,没有挂锁。
只是安静地合着。
却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门外,是清冷的人间。
门内,是喧嚣的地狱。
他拉着沈惊鸿的手,走上台阶。
“准备好了吗,沈老板?”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么正式的称呼叫她。
沈惊鸿抬起头,那身红裙在门楼下昏暗的灯笼光映照下,红得妖异。
她没有回答。
只是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的脸颊上,印下了一个带着她身上清冽香气的吻。
很轻,很凉。
“走吧,顾先生。”
她冲他一笑,百媚横生。
“去收了咱们的江山。”
顾野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他伸手,用力推开了那两扇沉重的大门。
吱呀——
门开。
一股混杂着烟草、茶水、汗水和浓烈欲望的热浪,扑面而来。
门内的世界,瞬间展现在眼前。
座无虚席。
偌大的厅堂里,挤满了人。
京城里有头有脸的,没头没脸但想出人头地的,几乎都来了。
他们有的西装革履,有的长袍马褂,有的穿着干部服,形形色色,济济一堂。
在顾野推开门的那一刻,厅堂里所有的嘈杂、所有的议论、所有的呼吸,都戛然而止。
上百道视线,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投向那走进来的,一男一女。
那一刻,顾野和沈惊鸿,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
在厅堂最前方,搭起了一个简易的台子。
台上,只放着一张八仙桌,一把太师椅。
一个穿着灰色长衫,身形枯瘦,闭着眼睛的老人,正端坐在椅子上。
他手里,不紧不慢地盘着两颗油光锃亮的铁胆。
听到门开的动静,他盘铁胆的动作,停了。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浑浊,苍老。
却又锐利得能穿透人心。
他看向顾野,又看向沈惊鸿。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沈惊鸿那身红裙上,停顿了片刻。
“呵呵……”
老人发出了一声沙哑的,分不清是赞许还是嘲讽的笑。
他拿起桌上的惊堂木,不轻不重地,往桌面上一拍!
啪!
清脆的响声,震得所有人心里都是一颤。
“吉时已到。”
“诸位,欢迎来到……”
“阎王愁的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