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被捏成齑粉的猪骨,从顾野的指缝间簌簌落下。
油腻的桌面上,积了薄薄一层惨白的霜。
王胖子逃了,像是身后有索命的恶鬼。
顾野却像个没事人,重新拿起筷子,又给沈惊鸿夹了一筷子炒鸡毛菜。
“吃,多吃点。”
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刚才只是捏碎了一块饼干。
“这卤煮火烧是横货,顶饿,但刮油,得配点青菜,不然心里烧得慌。”
沈惊鸿没作声,只是顺从地吃着他夹过来的菜。
小小的饭馆,此刻安静得落针可闻。
周围那些吃饭的壮汉,一个个都把脑袋死死埋进碗里,恨不得把耳朵堵上。
他们都是在刀口上舔过血、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的角色。
可刚才那男人云淡风轻捏碎骨头的一幕,还是让他们从脚底板窜起一股无法抑制的寒气。
那不是蛮力。
那是真正能决定生死的、让人无法反抗的绝对力量。
沈惊鸿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咀嚼得极为细致。
仿佛吃的不是寻常饭食,而是某种仪式前的最后祭品。
顾野也不催她,就那么靠在长条凳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严八爷留下的烈酒。
那酒的后劲极大。
一股子燥热的劲儿在他血脉里横冲直撞,急需一个出口。
他很清楚,明天的拍卖会,就是最好的出口。
他要把所有藏在暗处的杂碎,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揪出来。
然后……全部碾碎。
一顿饭,吃了足足半个钟头。
当沈惊鸿放下筷子时,桌上的菜已经见了底。
“吃饱了?”顾野问。
沈惊鸿点头。
“饱了。”
顾野喝干最后一口酒,从兜里掏出几张大团结,随意地拍在桌上。
钱给得很足,足够把这张桌子买下来。
“老张头,钱放这儿了。”他朝着后厨喊了一嗓子。
“走了。”他对沈惊鸿说。
两人起身,朝着饭馆外走去。
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饭馆里那凝固的空气才陡然一松。
“呼……”
离得最近的那个汉子长出了一口气,一抹额头,全是冷汗。
“妈的,刚才那是什么人?活阎王下凡了?”
“那个女的你看见没?穿着一身红裙子吃卤煮……我活了三十年,头回见这种阵仗!”
“别他妈议论了!想死啊你!”
有人压低了嗓子吼道,“今儿这事,谁敢往外说半个字,仔细你的脑袋!”
……
饭馆外的街道,已被凌晨的夜色彻底吞没。
京城的风,寒得刺骨。
昏黄的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沈惊鸿那身鲜红的连衣裙,在这样的夜里,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孤单。
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大衣。
一只温热的大手,却在这时伸了过来,将她冰凉的手整个包住。
是顾野的手。
粗糙,布满老茧,却带着让人心安的温度。
“冷了?”他问。
“不冷。”沈惊鸿回答。
顾野没再说话,只是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走着。
谁都没有提明天,谁也没有提李文东那份血淋淋的大礼。
他们都清楚,从这一刻起,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脚下这条路,只能往前走。
一直走到天亮,或者,走进地狱。
当他们拐进一条僻静的胡同,即将抵达琉璃厂附近时,一声沉闷的巨响,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轰——
那声音不大,却沉重得让人的心脏都跟着猛地一跳。
紧接着,在京城南边的天际,一团暗红色的火光冲天而起,将厚重的云层映照出了一片不祥的色泽。
顾野和沈惊鸿同时停下了脚步。
两人对视一眼。
“看来,李文东的‘开场锣’敲响了。”
顾野的语调很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静心堂。
他去过。
他师父曾指着那座看似清雅的佛堂告诉他,那里是京城所有污秽的汇集地,是无数冤魂的埋骨所。
如今,一把火烧了,倒也干净。
“他比我们想的,还要急。”
沈惊鸿看着那团火光,轻声说。
“急着向我们表忠心,也急着把京城这潭水,彻底搅浑。”
顾野嗤笑了一声。
“狗就是狗,闻着肉味儿了,哪有不急的。”
“他以为他端掉一个静心堂,就能拿到总管事的位置,就能把我们当枪使。”
“他不知道,枪使完了,是要被掰断扔掉的。”
那团火光,是李文东递上的第二份投名状。
也是他为自己掘好的坟墓。
两人没再停留,继续往前走。
穿过胡同,琉璃厂那古朴的牌坊已经遥遥在望。
往日里,这个时间,这里早就熄灯落锁,一片死寂。
可今天,整条琉璃厂街,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家家户户的店铺都关着门,挂着“歇业整顿”的牌子。
但很多店铺的二楼,却隐隐约约透出昏暗的灯火。
无数双眼睛,正躲在窗帘后面,注视着这条空无一人的长街。
他们在等。
等那两个搅动了整个京城风云的人出现。
等那场决定未来十年琉璃厂归属的血腥大戏开锣。
在街口,李建军的身影从一棵老槐树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他的神色无比凝重,身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硝烟味。
“爷,嫂子。”
他走到两人面前,躬身行礼。
“静心堂,已经平了。”
他言简意赅地汇报。
“李文东的人下手很狠,一个活口没留。从里面搜出来的东西,足够让‘园丁’和境外那些势力死一万次。”
顾野点了支烟。
“东西呢?”
“按照您的吩咐,已经备份,原件送到了该去的地方。”
这意味着,无论明天拍卖会结果如何,“园丁”在官方层面上,已经是个死人了。
“各方人马都到了吗?”沈惊鸿问。
李建军看向她,答道:“都到了。请柬上的人,一个没少。没在请柬上的,也想方设法挤了进来。”
“整个京城但凡有点能力的,都想来看看,这‘园丁’的人头,最后会花落谁家。”
“严八爷呢?”顾野吐出一口烟圈。
“八爷半小时前就进了古月斋,他让我传话,说茶已经备好,就等二位主角登台了。”
万事俱备。
只欠东风。
而顾野和沈惊鸿,就是那股东风。
“第一份投名状,有结果了吗?”顾野又问。
李建军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
“刘管家那边的人送来的。上面是‘清道夫’在城里的三处秘密联络点,和他们安插在几个重要部门的暗桩名单。”
“他说,这份诚意,不知够不够换爷和夫人一个善意。”
顾野接过纸条,看都没看,直接在手心里搓成了飞灰。
“告诉他,善意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争的。”
“想活,就拿出真本事来。”
“这场游戏,没有中立。要么站我们这边,要么,就和‘园丁’一起,去做花肥。”
李建军点头。
“明白。”
该交代的,都已经交代完。
前方的琉璃厂,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像一只蛰伏的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
顾野掐灭了烟头。
他转过头,看着身旁的沈惊鸿。
“准备好了吗?”
沈惊鸿没有回答。
她只是解开了大衣的扣子,任由那身烈火般的红裙,在凌晨的寒风中肆意招展。
她抬起手,将一缕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
那个动作,优雅,从容。
却带着一股即将踏上战场的决绝。
“顾野。”
她开口。
“如果今天,我们输了呢?”
顾野咧开嘴,笑了。
他的笑容里,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疯狂和野性。
“那正好。”
“老子就掀了这京城,让所有人都给咱们俩陪葬。”
说完,他不再犹豫,拉起沈惊鸿的手,大步流星地朝着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走去。
那里,是古月斋旧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