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八爷走了。
他来时无声,去时无息。
仿佛那场发生在京城地下世界两个时代霸主之间的会面,只是一场幻觉。
桌上那壶银质酒壶,却还留在原地。
顾野拿起来,在手里掂了掂。
“这老家伙,倒是把家伙什儿给忘了。”
他拔开壶盖,一股辛辣又夹杂着药香的气味冲鼻而来。
他凑到嘴边喝了一口。
烈!
比饭馆里的烧刀子还要烈上三分!
一口下去,喉咙里像是有条火龙在灼烧。
紧接着,一股暖流就从胃里散开,瞬间涌向四肢百骸,将深秋的寒意驱散得一干二净。
沈惊鸿看着他。
“他就是你师父提过的那个‘阎王愁’?”
顾野点头,又灌了一口酒,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对,严八,琉璃厂真正的定海神针。”
“有他出面主持,明天那场戏,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开锣唱大戏。”
沈惊鸿若有所思。
“他提到了你的师父。”
顾野笑了笑,把温热的酒壶揣进怀里。
“我师父当年救过他一命,这人情,我师父没用,说是留给我保命的。”
“今天,算是用掉了。”
人情这东西,用了就没有了。
顾野一点也不觉得可惜。
能换来严八爷一个承诺,护住沈惊鸿,别说区区一条人情,就是要他半条命,他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老张头这时候又端着两个盘子过来了。
一盘是酱得油光锃亮、香气扑鼻的红烧肉。
另一盘,是清炒的鸡毛菜,碧绿生青,看着就爽口。
“小爷,嫂子,您二位的‘小灶’来了!”
老张头把菜放下,又麻利地收走了空碗。
“您二位慢用,有什么吩咐再叫我!”
顾野夹起一块最大的红烧肉,放进沈惊鸿碗里。
那块肉肥瘦相间,炖得极为软烂,颤巍巍的,油汁顺着筷子往下滴。
“尝尝。”
“这老张头别的不行,这手红烧肉的功夫,是当年给大领导掌勺时练出来的。”
沈惊鸿看着碗里的肉,又看了看顾野。
她没动筷子,反而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你好像对这里很熟?”
顾野正咀嚼着嘴里的猪头肉,含糊不清地回答。
“还行吧。”
“以前在京城混的时候,跟人打完架,就喜欢来这儿喝一盅。”
他说的轻描淡写。
沈惊鸿却捕捉到了他话里的关键信息。
以前,在京城。
这个男人,果然不是什么村里来的“二流子”。
他身上藏着的秘密,比藏龙山里的猛兽还要多,还要凶。
沈惊鸿没再追问。
她只是默默地夹起那块红烧肉,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入口即化,肥而不腻。
确实是难得的美味。
她吃得很认真,仿佛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顾野看着她,心里头那点因为严八爷出现而绷紧的弦儿,彻底松了下来。
去他娘的京城风云。
去他娘的魑魅魍魉。
天大的事,也得等他媳妇儿吃饱了饭再说。
他把那壶烧刀子拿过来,给自己的碗倒满。
“媳妇儿。”
“嗯?”
沈惊鸿抬起头。
“明天,怕不怕?”
顾野问。
明天那场所谓的拍卖会,说是拍卖,其实就是一场鸿门宴,一个修罗场。
要面对的,是整个京城最凶、最狠、最不要命的一群人。
血,是一定会流的。
人,也是一定会死的。
沈惊鸿放下筷子,拿出手帕擦了擦嘴。
她的动作依旧优雅,和这个油腻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
“怕。”
她坦白地承认。
然后,她又补充了一句。
“但我更怕再回到以前那种日子。”
那种任人摆布,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的日子。
那种眼睁睁看着亲人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日子。
她看着顾野,那双清亮的眸子里,燃着一簇从未有过的火焰。
“顾野,我不想再当那只被人观赏的白天鹅了。”
“我想当那只叼走白天鹅的鹰。”
顾野愣住了。
随即,他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
“哈哈哈哈!”
“好!”
“说得好!”
他举起酒碗,冲着沈惊鸿。
“媳妇儿,就冲你这句话,这碗酒,我敬你!”
他一仰脖子,将一整碗辛辣的烧刀子灌进了喉咙。
“咳咳!”
喝得太猛,呛得他一阵咳嗽,脸都涨红了。
沈惊鸿拿起桌上的茶壶,给他倒了一碗茶。
“慢点喝,没人跟你抢。”
她的脸上,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意。
顾野接过茶碗,一口气喝干,才把那股劲儿压下去。
“痛快!”
他抹了把嘴。
“媳妇儿,你放心。”
“从明天开始,这京城的天,就是咱们家的。”
“你想当鹰,爷就给你插上翅膀,你想当凤,爷就给你找来梧桐树。”
“谁敢拦着,爷就把他腿打断!”
周围吃饭的汉子们,都听到了顾野这番豪言壮语。
他们看着这对奇怪的男女。
男的像个疯子,嚣张跋扈。
女的像个仙女,美得不似凡人。
他们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但他们有一种预感。
这个穿着红裙子吃卤煮的女人,和这个放话说要捅破天的男人,将会把整个京城搅得天翻地覆。
饭吃到一半,王胖子又颠儿颠儿地跑了回来。
他手里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和恐惧。
“爷,顾爷!”
他凑到顾野耳边,压低了嗓门。
“消息递出去了!”
“李文东那边回话了!”
顾野夹了一筷子花生米扔进嘴里,嚼得嘎嘣脆。
“他说什么?”
王胖子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
“他说……他说‘园丁’的人头,他要定了!”
“为了表示诚意,他会在明天拍卖会开场前,再送您一份大礼!”
顾野挑了挑眉。
“哦?什么大礼?”
王胖子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他说,他要把‘园丁’在京城外最大的一个联络点,给您连根拔了!”
“那个地方,代号……‘静心堂’!”
顾野手里的筷子,停住了。
他脸上的笑意,也慢慢收敛了起来。
静心堂。
这个名字,他听过。
很多年前,他师父带他去过一次。
那地方表面上是个礼佛的清净地,实际上,却是京城周边最黑暗的销金窟。
更是“清道夫”组织用来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垃圾”,和进行一些肮脏交易的中转站。
李文东这条疯狗,为了纳投名状,竟然真的敢去碰这个地方。
沈惊鸿也察觉到了顾野的变化。
“怎么了?”
顾野摇摇头,重新露出了那副懒洋洋的德行。
“没什么。”
“就是觉得,明天的戏,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转向王胖子。
“告诉李文东。”
“礼物,我们收了。”
“让他明天,把戏唱得漂亮点。”
“要是唱砸了……”
顾野拿起桌上的一根骨头,两指轻轻一捏。
那根坚硬的猪骨,在他指间,无声无息地化为了齑粉。
王胖子亲眼看着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裤裆里一热,差点当场尿出来。
“明……明白了!我一定把话带到!”
他连滚带爬地跑了。
顾野拍了拍手上的骨头渣子,对沈惊鸿咧嘴一笑。
“吃菜,吃菜。”
“这碗断头饭,不管是给别人的,还是给咱们自己的,都得吃饱了。”
沈惊鸿没有再说话。
她只是默默地又夹起一块肺头,放进了嘴里。
窗外,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一场席卷整个京城的血色风暴,即将来临。
而风暴的中心,就在这个小小的饭馆里。
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女人,和一个浑身痞气的男人,正在一碗热气腾腾的卤煮火烧面前,平静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