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拐角处,是一家门脸儿极小的国营饭馆。
连个正经招牌都没有,就一块木板拿白漆刷了“红星饭馆”四个字,歪歪扭扭地挂在门楣上。
饭馆里烟熏火燎,人声鼎沸。
一股浓烈的肉香、酱香混合着呛人的旱烟味儿,从门里扑面而来。
这地方,顾野熟。
不是因为菜有多好吃,而是因为这儿的卤煮火烧,是全京城出了名的“下水足,汤头横”。
来这儿吃饭的,都是干体力活的工人、跑江湖的糙汉,没人讲究什么斯文体面。
穿着红裙子的沈惊鸿一出现,整个饭馆嘈杂的声浪瞬间低了八度。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
端着碗吸溜火烧的,忘了吸。
划拳喝酒的,手还举在半空。
几十道混杂着惊艳、欲望和揣度的视线,毫不遮掩地黏在了沈惊鸿身上。
她太干净了,太亮眼了,与这里的油腻和昏暗格格不入。
她就是误入泥潭的白天鹅,雪白的天鹅绒上溅满了旁人嫉妒的脏点子。
几个喝高了的汉子,眼睛都直了,嘴里发出不干不净的哄笑声。
顾野像是没看见这一切。
他一手揽着沈惊鸿的腰,一手拨开挡路的人,径直走到角落一张油腻腻的空桌旁。
“坐。”
他把长条凳往外一拉,用自己的袖子在上面来回蹭了三遍,确定没有一丝油污,才示意沈惊鸿坐下。
沈惊鸿顺从地坐下,纤尘不染的红裙子铺在脏污的凳子上,刺眼得很。
她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顾野。
顾野把那个装着新衣服的大纸包往桌上一放,冲着后厨的方向扯着嗓子喊。
“老张头!出来接客!”
后厨的帘子“哗啦”一声被掀开,一个围着油腻围裙、脑门锃亮的胖老头探出头来。
“谁他妈大呼小叫的!”
老张头一脸不耐烦,当他看清是顾野时,那张胖脸上的横肉瞬间堆起了笑。
“哟!我当是谁呢,是顾小爷啊!”
“今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他搓着手,快步走过来,一双小眼睛在沈惊鸿身上滴溜溜转了一圈,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这位是……嫂子吧?真是……真是仙女下凡!”
顾野一屁股坐到沈惊鸿对面,把腿往桌子下一伸,懒洋洋地开口。
“少他妈拍马屁。”
“老规矩,两碗卤煮,火烧多来俩,汤给老子熬浓点。”
“再切二两猪头肉,一碟花生米,烫一壶烧刀子。”
老张头点头哈腰。
“得嘞!您擎好吧!”
他刚要转身,顾野又叫住了他。
“等等。”
顾野从兜里摸出那沓崭新的大团结,抽出一张,拍在桌子上。
“今天我媳妇儿第一次来。”
“把你那藏着掖着的‘小灶’给老子开开。”
“弄俩你拿手的,要荤的,要新做的,端上来给我媳妇儿尝尝。”
老张头眼睛一亮,迅速把那张大团结揣进兜里,脸上的笑更真诚了。
“小爷您瞧好吧!保管让嫂子吃得满意!”
他一溜烟跑回了后厨。
周围的议论声又响了起来,带着压抑不住的羡慕和嫉妒。
“乖乖,那是顾二愣子?”
“他哪儿来这么多钱?还带着那么俊的婆姨?”
“听说在琉璃厂发了大财,盘了十几家铺子呢!”
“吹牛逼吧!就他?一个村里来的二流子?”
顾野充耳不闻,他拿起桌上缺了口的茶壶,给沈惊鸿面前的豁口碗倒了碗热茶,推过去。
“喝口热的,暖暖手。”
茶水浑浊,带着一股陈味儿。
沈惊鸿却端起来,小口地喝着。
她的动作很优雅,即使是在这样脏乱的环境里,用着这样粗陋的碗,也透着一股骨子里的教养。
她抬起头,清亮的眼眸看着顾野。
“这就是你说的,够味儿的东西?”
顾野咧嘴一笑。
“这只是前菜。”
“真正够味儿的,还没上桌呢。”
他话音刚落,饭馆的门帘再次被掀开。
这次,走进来的是两个人。
一个,是满脸堆笑的王胖子。
另一个,则是个五十多岁,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身形瘦削,面容枯槁的老者。
老者一进门,原本嘈杂的饭馆瞬间安静了。
比沈惊鸿进来时,还要安静。
所有人都低下了头,不敢再多看一眼。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某种权威的畏惧。
王胖子跟在老者身后,腰弯得都快折了,他引着老者,径直朝顾野这张桌子走来。
“爷……顾爷……”
王胖子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额头上全是冷汗。
“严……严八爷,来了。”
顾野没起身,只是抬了抬下巴,看向那个被称为“严八爷”的老者。
严八爷也在看他。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浑浊,暗淡,没有一丝光亮,仿佛两口枯了千年的古井。
可当你看向他时,却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他只是站在那里,就有一股无形的压力,让整个饭馆的空气都变得粘稠。
他就是“阎王愁”,严八。
一个只凭名字,就能让整个京城古玩行当抖三抖的传奇。
顾野依旧懒洋洋地坐着。
“来了?”
严八爷也开了口,嗓音沙哑,仿佛两片砂纸在摩擦。
“来了。”
简单的两个字,让旁边的王胖子双腿一软,差点直接跪下。
顾野指了指身边的长凳。
“坐。”
严八爷也不客气,走到长凳边,从怀里掏出一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手帕,仔仔细细地将凳子擦了一遍,这才缓缓坐下。
他的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仪式感。
他坐下后,并没有看顾野,而是把那双枯井般的眼睛,投向了沈惊鸿。
沈惊鸿也在看着他。
四道视线在空中交汇,没有火花,只有一片死寂。
半晌。
严八爷缓缓开口。
“丫头,胆子不小。”
沈惊鸿没说话。
严八爷又说。
“敢拿人头当拍品,京城这几十年,你是头一个。”
沈惊鸿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前无古人,不代表后无来者。”
“规矩,总是要有人来定的。”
严八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波动,虽然极其细微。
“好一个‘规矩总是要有人来定的’。”
他转向顾野。
“你师父,倒是给你找了个好媳妇儿。”
顾野挑了挑眉。
“眼光不错吧?”
严八爷发出一阵干咳,算是笑过了。
“你师父当年欠我一条命,他说,让我还给你。”
“明天的拍卖会,我替你主持。”
“但是……”
他话锋一转。
“事成之后,我欠他的,就还清了。”
“从此以后,你们是龙是蛇,都与我无关。”
顾野笑了。
“成交。”
他早就料到会是这样。
严八爷这种人,一辈子只认一个“理”字,一个人情,只会还一次。
用过这一次,就再也没有下一次了。
“不过。”
顾野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嗓音。
“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严八爷抬起那双没有光亮的眼睛。
“说。”
顾野指了指沈惊鸿。
“明天,不管发生什么。”
“护住她。”
“如果她少了一根头发,我就拆了你的骨头,拿去给你师父当拐杖。”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甚至带着浓烈的威胁。
旁边的王胖子已经吓得面无人色,恨不得当场去世。
敢这么跟阎王愁说话的,整个京城,不,整个华夏,恐怕都找不出第二个!
严八爷枯槁的脸上,竟然真的浮现出一丝笑意,很淡,却很真实。
“你师父当年,也是这么跟我说话的。”
“行。”
他点点头。
“我应了。”
就在这时,老张头端着一个巨大的托盘,颠颠地跑了过来。
“来嘞!卤煮火烧,猪头肉,花生米!”
两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卤煮放在了桌上。
顾野将其中一碗推到沈惊鸿面前。
“吃吧。”
“吃饱了,明天才有力气看大戏。”
他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肥肠,塞进嘴里,大口地咀嚼着,一脸满足。
严八爷看着这碗东西,微微皱了皱眉,显然是看不上。
他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小小的银质酒壶,拧开盖子,自己喝了一口。
沈惊鸿拿起筷子,学着顾野的样子,夹起一块肺头。
在所有人惊诧的注视下,她面不改色地将那块许多人眼里的“下水”,送入了口中。
她咀嚼得很慢,很认真。
然后,她抬起头,对顾野说。
“味道,确实不错。”
顾野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洪亮而张扬。
“喜欢就行!”
“以后天天带你来吃!”
这一刻,什么阎王愁,什么拍卖会,什么京城风云。
都比不上眼前这个穿着红裙子,陪着自己吃卤煮火烧的女人。
她,才是他要用命去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