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看毛线的中年妇女,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手里的毛线团“咕噜”一声,从指间滑落,滚到了地上。
她想弯腰去捡。
却发现自己的腿肚子不受控制地颤抖,根本弯不下去。
顾野一步一步走过来。
他的脚步不重,解放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的回响却像是直接敲在每个人的心跳上。
他停在了妇女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顾野脸上还挂着那种招牌式的痞笑,可每一个字,都让周围的空气结了冰。
“大姐。”
“是你啊。”
这不是疑问,是冰冷的陈述。
冷汗,瞬间就浸透了妇女后背的棉袄。
她费力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同……同志,你认错人了吧?俺……俺就是来买点毛线,给家里孩子织个毛衣。”
她指着地上的毛线团,试图证明自己的清白。
“哦?买毛线?”
顾野慢悠悠弯下腰,捡起了那个毛线团。
他没还给那个妇女,反而在粗糙的大手里抛了抛,像是自言自语。
“这线不错,颜色正,摸着也软和。”
“就是……”
他的话锋陡然一转,抬起头,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直直盯在妇女脸上。
“你从我们进门,就一直在这儿挑。挑了快半个钟头了,手里这个毛线团,都快被你攥出汗了。”
“大姐,你这是织毛衣呢,还是准备拿这毛线,上吊啊?”
话音刚落,人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哄笑。
那妇女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又白,白了又青,比走马灯还精彩。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她急了,声音变得尖锐刺耳。
“光天化日之下,你一个大男人,血口喷人,欺负我一个老婆子!还有没有王法了!”
她一屁股就要往地上坐,准备上演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经典戏码。
这是她们这种人最擅长的把戏。
把水搅浑,利用群众的同情心,把自己伪装成受害者。
然而。
她的屁股还没能碰到冰凉的地面。
一只铁钳般的大手就伸了过来,一把攥住她的胳膊,蛮横地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
是顾野。
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甚至透出一种过分“热心肠”的劲头。
“大姐!你这是干啥!地上凉!”
他嗓门洪亮地嚷嚷起来,声音大到确保整个二楼都能听见。
“哎呀,我可得好好谢谢你啊!真是个热心肠的好同志!”
妇女懵了。
看热闹的群众也懵了。
这……唱的是哪一出?
顾野抓着她的胳膊,像是抓着什么先进典型,激动地冲周围喊道:
“大伙儿都给评评理!刚才有个流氓,想偷看我媳妇儿换衣服!要不是这位大姐火眼金睛,一直帮我盯着那几个坏种,还偷偷给我使眼色,我媳妇儿今天就得吃大亏!”
“大姐!你就是活雷锋啊!”
“我代表我全家,感谢你!”
说完,他还真就煞有介事地要给那妇女鞠躬。
“……”
全场,再一次死寂。
所有人都用一种极其诡异的表情,打量着那个中年妇女。
有敬佩,有疑惑,有恍然大悟。
原来是见义勇为的英雄啊!
那妇女彻底傻了。
她张着嘴,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准备好的撒泼打滚的词儿,全都被顾野这一通不讲道理的骚操作给堵回了喉咙里。
谢谢我?
我他妈……我什么时候给你使眼色了?
我那是想用眼神剐了你好吗!
可这话她能说吗?
不能!
她要是敢说“我没帮你,我就是来看热闹的”,那顾野刚才那句“一直帮我盯着那几个坏种”就成了铁证!你没帮忙,那你鬼鬼祟祟地盯了半天,是想干啥?跟流氓一伙的?
她要是敢点头承认“对,就是我帮忙的”,那更完蛋!她就成了帮着敌人抓自己人的内奸!回去根本没法交代!
这根本就是个天衣无缝的死局!
无论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
“你……你……”
妇女“你”了半天,一个字都憋不出来,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
百货大楼的经理和两个穿着制服的保卫科干事,终于气喘吁吁地挤了进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谁在这儿闹事!”
经理一看到那碎裂的玻璃柜台,脸上的肉都在抽搐。
顾野一看来人了,戏演得更起劲了。
他一把将那个妇女推到经理面前。
“经理你来得正好!快!给这位大姐申请见义勇为奖状!再奖励她二十尺布票!”
“还有,那个耍流氓的,就是地上那个,还有他那几个同伙,全都抓起来!送派出所!一个都不能放过!”
那几个本来想溜走的小流氓,一听这话,腿当场就软了,被保卫科的人一把一个按倒在地。
经理看看地上昏死过去的男人,又看看旁边碎成蛛网的柜台,再看看一脸“正气凛然”的顾野,最后看向那个摇摇欲坠的妇女,一时也搞不清状况。
就在这时。
“哗啦。”
一声轻响。
试衣间的布帘子,被一只素白的手,轻轻拨开。
沈惊鸿走了出来。
她换上了那条红色的连衣裙。
像是整个灰暗破旧的年代,被生生撕开一道口子,一团烈火就这么烧了进来。
那抹正红色,在她雪白的肌肤映衬下,攫取了所有人的呼吸。
喧嚣的,嘈杂的,混乱的百货大楼,在这一刻,背景全虚化了。
所有人的眼里,只剩下那个穿着红裙,清冷得不似凡间的女子。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地上的狼藉,最后,目光落在了那个瑟瑟发抖的中年妇女身上。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审视的冰冷。
“这件衣服,很衬我。”
她是对着顾野说的。
然后,她才微微偏过头,看向那个妇女,语气里带着一丝仿佛真的在好奇的凉意。
“这位大姐,是你帮了我吗?”
这一句话,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扑通!”
那中年妇女再也撑不住,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直接吓晕了。
顾野吹了声响亮的口哨,大步走过去,一把揽住沈惊鸿的腰。
“媳妇儿,美!”
“咱不试了,就这件!包起来!”
他转头,对已经看呆了的售货员大姐和经理说道。
“衣服钱,还有这柜台的钱,我全赔!”
“票,我有!”
“钱,我也有!”
他从怀里掏出那一沓崭新的大团结,豪横地拍在没碎的另一半柜台上。
“开票!”
那嚣张的姿态,那不可一世的劲儿,完美诠释了什么叫“人傻钱多”。
周围几个藏在人群里的暗哨,看着这一幕,都感觉后脖颈子发凉。
这个男人,太可怕了。
他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他把一个精心设计的试探,变成了一出滑稽到可笑的闹剧。
还顺手把他们的人,架在火上烤,最后直接给烤晕了过去!
这是个疯子!
一个有钱、能打、还不讲道理的疯子!
……
半小时后。
顾野拎着一个巨大的纸包,和沈惊鸿一起走出了百货大楼。
沈惊鸿身上,还穿着那件惹眼的红色连衣裙。
大楼门口,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看到他们出来,就像见了鬼,一哄而散,跑得比兔子还快。
“媳妇儿。”
顾野凑到沈惊鸿耳边,热气喷在她的耳廓上,痒痒的。
“你看,这回干净了。”
沈惊鸿没说话,只是伸出素白的手,替他掸了掸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那件崭新的红裙,在冬日灰败的街景里,是一团永不熄灭的火。
她轻声问。
“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顾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
“戏台子搭好了,鱼也吓跑了。”
“当然是回去,等那条最大的鱼,自己送上门来。”
“走,爷们儿带你去个好地方,吃点真正够味儿的东西。”
他牵起她的手,大步朝着胡同深处走去。
那里,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已经彻底收紧。
只等着猎物,一头撞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