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破晓,惊雷府议事堂。
往日可容数十人的大堂,今日只设了九张交椅。烛火通明,将堂内每个人的身影都拉得笔直,投在青石地面上,如九柄出鞘的利剑。
林夙坐于主位,未着甲胄,一袭玄色暗纹深衣,仅以一根乌木簪束发。他面前的长案上,摊开着一幅新绘的《岭南西道山川形胜图》,墨迹犹湿。
左右两侧,八人肃然端坐:
左首第一,雷震,披玄甲,按剑柄,面如铁铸。
左首第二,苏烬,青衫劲装,腰悬苗刀,眼神锐利如鹰。
左首第三,顾寒声,文士袍,羽扇轻摇,目光深沉。
左首第四,墨铁匠,着匠造司褐色短打,双手布满灼痕老茧。
右首第一,苏晚晴,湖蓝襦裙,发髻高绾,腕间一枚羊脂玉镯温润生光。
右首第二,赵元启,青布直裰,袖口微墨,神色专注。
右首第三、第四,则是新晋提拔的两位将领:原北辰卫骁将韩重,面有刀疤,沉默如山;水军营正程蛟,肤色黝黑,指节粗大,带着江海水汽。
九人之外,堂中再无一人。亲卫退至百步外戒严,连端茶送水的仆役都不得近前。
“赤石岭一战,诸君辛苦。”林夙开口,声音平静,却在寂静的堂中清晰可闻,“东郭玄授首,四海阁伸入岭南的爪牙已断。吴庸及内奸余党,三日后公开处决,以正典刑,以安民心。”
众人微微颔首,面上却无多少喜色。他们都是明白人,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林夙指尖点在舆图上阳朔的位置,缓缓向西移动,越过漓江,停在一条三水交汇之处。
“三江口。”他念出这个名字,堂中气息为之一凝。
“此地距阳朔一百二十里,漓江、洛清江、龙江在此交汇,水道纵横,舟楫如梭。向东,可控我阳朔水路门户;向西,可扼邕、容、桂三州往来咽喉;向北,通湘楚;向南,下南海。”林夙的指尖在那一点上轻轻一叩,“盐、铁、粮、布,岭南三成商货经此流转。盘踞此地的‘水阎罗’张横,拥匪众八百,战船四十余,据险寨五处,设卡收税,劫掠商旅,历年所积金银,不下十万两。”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众人:“去年十月,我府三支商队在此被劫,管事六人被杀,货物折银五千两。去岁腊月,程蛟水军巡江至此,遭其弩炮袭击,伤亡十七人。今年三月,张横派人传话,要我惊雷府每年‘孝敬’纹银三千两,方可保水路‘太平’。”
“砰!”
韩重一拳砸在扶手上,实木交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这位曾在北疆与胡骑血战数十场的悍将,额角青筋跳动:“猖獗至此!主公,末将请为先锋,必提那张横狗头来见!”
“韩将军稍安。”顾寒声羽扇轻摆,“张横不过一水匪,癣疥之疾。然其盘踞三江口二十余年,根深蒂固,与沿岸各村寨头人、甚至州县胥吏皆有勾连。更麻烦的是——”他羽扇指向舆图三江口西侧,“据此五十里,便是‘镇南军’左卫指挥使杨钊的防区。此人贪婪好货,与张横早有默契,年年收其厚礼,对剿匪之事,向来敷衍。”
“杨钊……”雷震冷哼一声,“朝廷正五品武官,麾下应有战兵一千二百,辅兵八百。去岁兵部勘合,他实额不足七百,余皆吃空饷。战力,不足为虑。”
“战力虽弱,名分却重。”苏晚晴开口,声音清泠,“他是朝廷钦命的指挥使,有守土之责。我军若越境攻伐三江口,他虽未必敢战,却可上奏朝廷,污我‘擅启边衅’、‘图谋不轨’。如今朝中,老察事虽除,但盯着岭南的眼睛,只多不少。”
堂中一时沉默。政治上的名分大义,有时比刀枪更难对付。
“所以,”林夙忽然道,“我们不能给他上奏的机会。”
众人目光齐集。
林夙从案头拿起一份卷宗,递给顾寒声:“三日前,浔州客商刘秉仁,携家眷货船途经三江口,遭张横匪众劫掠,货银尽失,其女被掳入匪寨,悬梁自尽。刘秉仁击鼓鸣冤,浔州府以‘地处阳朔辖境’为由,驳回状纸。”
他又拿起另一份:“同日,柳州举子陈文远,赴邕州访友,船至三江口,被勒索‘过路银’二百两,争执间,随行书童被匪众推落江中溺亡。陈文远乃柳州名儒陈廷敬之侄,陈氏一族,在桂柳士林颇有声望。”
第三份:“梧州盐商周福海,运盐船队上月连遭三江口匪船截击,损失官盐三百引,折银近万两。盐课乃朝廷命脉,此事已惊动两广盐法道。”
林夙将三份卷宗摊开,目光沉静:“苦主三地,冤情确凿,人证物证俱全。浔州、柳州、梧州三府,已联名行文至我阳朔——‘请惊雷府林将军,念及乡谊,为民除害,剿灭三江水匪,还商路太平’。”
堂中众人,眼睛亮了。
顾寒声抚掌:“妙!如此一来,我军出兵,非但不是‘擅启边衅’,反倒是‘应邻府所请,行侠义之举’。杨钊若敢阻挠,便是与三府士民为敌,包庇匪类!”
“不止。”苏晚晴补充,“我可联络桂、柳、梧三地商会,联署请愿书,将张横历年恶行公之于众,造足声势。让杨钊,乃至他背后的任何人,都不敢明着站出来替一个水匪说话。”
“但张横盘踞二十余年,寨险船多,强攻难免伤亡。”韩重沉声道,“尤其水战,非我所长。”
程蛟此时站起身,抱拳道:“主公,末将这两月督练水军,新造‘蜈蚣快船’十艘,每船可载甲士二十,配手弩四张,船首设简易‘火龙出水’两具(注:多管火箭)。另改造旧船十二,皆覆生牛皮为蒙,防火箭。水军营三百儿郎,日日操练,已熟江战之法。张横那些破烂货船,不足为惧!”
“陆战交给我。”苏烬声音平静,“张横五处寨子,三处临水,两处依山。山地营五百人,擅攀援、夜袭、破寨。给我五日,必破其陆上壁垒。”
雷震缓缓道:“惊雷营一千二百人,已整训完毕。新配‘赤火金砂’增强火药,炮队十二门虎蹲炮射程、威力增三成。火枪队三轮齐射,可破任何匪众冲锋。此战,我军当以正合,以奇胜。水陆并进,一战定乾坤。”
墨铁匠也瓮声道:“匠造司新淬的五百副胸甲、一千柄雁翎刀已入库。甲片轻了三成,却更坚韧;刀刃加了‘冷锻叠钢’法,可破寻常铁甲。”
赵元启最后开口,却直指核心:“主公,此战之后,三江口如何处置?是劫掠一番即退,还是……长驻?”
九双眼睛,齐齐看向林夙。
林夙站起身,走到堂中那幅巨大的岭南舆图前,背对众人。
阳光从高窗斜射而入,将他玄色的身影投在舆图上,恰好覆盖住阳朔至三江口,再向西,直至邕州的那片广阔区域。
“此战,不为劫掠,不为泄愤。”
他转身,目光如寒潭映日,扫过每一张脸:
“我要三江口,从此姓林。”
“我要在那里,筑一座城——不,不是城,是‘镇西堡’。驻军八百,设市舶司,课商税,练水师。以此堡为钉,将我惊雷府之势力,牢牢楔入漓江-郁江水道咽喉。”
“我要让过往每一条商船都知道,过了三江口,便是惊雷府的地界。在这里,按我的规矩纳税,受我的兵甲保护。敢伸手劫掠者,有如此匪。”
“我要让杨钊,和他的镇南军左卫,要么挪窝,要么……就永远缩在他的营寨里,看着我惊雷府的旌旗,在三江口上空飘扬。”
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字字如铁锤砸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此战,是立威之战,是拓土之战,更是向整个岭南宣告——从今往后,这片山水的主人,换了。”
堂中一片死寂。
随即,八人齐齐起身,抱拳躬身,声震屋瓦:
“愿随主公,拓土开疆!”
林夙颔首:“三日后辰时,校场誓师。雷震为主将,苏烬、程蛟为副,领惊雷营一千、山地营五百、水军营三百,并辅兵民夫八百,征发民船百艘,水陆并进,直取三江口。”
“顾先生负责联络三府,营造声势,盯住杨钊动向。”
“苏姑娘筹措粮草军资,安抚商会。”
“墨老保障军械供应,赵先生随军参赞文书。”
“韩重留守阳朔,镇守根本。”
一道道命令清晰下达,众人凛然遵命。
“记住,”林夙最后道,“这一仗,要打得漂亮。不仅要赢,还要赢得让所有旁观者,都看清楚我惊雷府的实力、规矩、和……气度。”
众人告退,步履带风。
堂中重归寂静。林夙独自立于舆图前,手指缓缓抚过“三江口”那个墨点,向西,再向西,直至舆图边缘那片代表未知区域的留白。
“邕州……容州……桂州……”
他低声念着这些地名,眼中映着窗外越来越盛的朝阳。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而惊雷府西进的第一块踏脚石,已选定。
三江口的张横,恐怕还在做着收“孝敬银”的美梦。
他大概不会想到,自己二十年的基业,即将成为别人登高望远的……
第一级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