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赤石岭。
山风穿过矿洞的孔隙,发出呜咽般的嘶鸣。三号矿洞深处,十几支松明火把插在岩壁上,昏黄的光晕下,墨铁匠带着三名亲传弟子,正围着一口半人高的陶瓮忙碌。
陶瓮内壁糊着厚厚的、混合了桐油的湿黏土。瓮底铺着一层筛过的细河沙,沙上整齐码放着七块拳头大小的“赤火金砂”原矿——每一块都用浸透油脂的麻布细细包裹,再覆上湿泥。
“阴湿渐进……以柔克刚……”墨铁匠口中念念有词,布满老茧的手将最后一块裹泥矿石放入瓮中,小心盖上沉重的木盖,只留一道缝隙,“师父说需七七四十九日,可咱们等不了。加大地窖的湿气,用炭火盆远远地烘着水缸……或许,七日就能吸走三成火精……”
他直起身,擦去额头的汗。
矿洞深处传来隐约的敲击声——那是苏烬麾下的士兵,正用铁钎“修缮”着前几日故意制造的塌方痕迹。碎石堆积,木梁歪斜,一切看起来都像是矿难刚过、百废待兴的样子。
矿洞外,夜色如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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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矿洞三里,一处背风的狭窄山谷。
谷中无火,无声。
三百名“惊雷营”火枪手,披着与山岩同色的灰褐色斗篷,半跪在预设的阵位上。他们身前,是由土袋和圆木垒成的简易胸墙。每一支燧发枪都已装填完毕,枪口微微上扬,指向山谷唯一的入口。
雷震立在阵后一处高坡上,披着玄色大氅,像一尊融入夜色的石雕。他手中握着一根单筒铜制“千里镜”,镜筒缓缓扫过前方黑暗的山脊线。
副将悄声上前:“将军,苏校尉那边传来灯语——‘饵已备妥,洞内有十六处火油罐,三十张伏弩’。”
雷震“嗯”了一声,镜筒停在某处:“东面第三座山梁,那片矮松林。”
副将凝目望去,半晌,才在几乎完全融为一体的黑暗中,隐约看到几片阴影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
“四海阁的人。”雷震放下千里镜,声音冷硬如铁,“来了至少一个时辰,在等子时换防的间隙。传令:二队、三队火枪,标尺上调一刻,瞄准那片松林。炮队准备——待其前锋入谷过半,以三发急速射,封死退路。”
“得令!”
命令被压低嗓音层层传递下去。火枪手们的手指,无声地搭上了冰冷的扳机。更后方,六门裹着麻布、轮子垫了草絮的轻型“虎蹲炮”,炮口缓缓调校,对准了预定的峡谷狭窄处。
时间,在冰冷的寂静中,一滴一滴流逝。
子时三刻。
矿洞方向,忽然亮起一簇火光——那是墨铁匠等人“收工”离开的信号。七八个身影举着火把,沿着蜿蜒的山道向下走去,说笑声在夜风中隐约可闻。
东面山梁上,那片矮松林的阴影,开始蠕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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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郭先生,时机已到。”
松林边缘,一个脸上涂着黑泥的汉子低声道。他身旁,一名身着深青色劲装、面容清癯的老者缓缓睁开眼。老者约莫六十许,双眼狭长,此刻在黑暗中竟闪着类似冷血动物般的幽光。
正是四海阁三掌柜,东郭玄。
“矿洞守卫?”东郭玄开口,声音嘶哑干涩。
“明哨四人,皆在打盹。暗桩……只探到两处,都在矿洞入口百步内,不足为虑。”探子回报,“洞内尚有微光,似有人在整理器械,应是轮值的匠役。”
东郭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他奉阁中几位“东家”之命,携阁内最精锐的“黑鳞卫”十二人,并重金聘请的江湖好手四十,兼五十名训练有素的私兵家丁,星夜兼程潜入岭南,所为便是这“赤火金砂”。
吴庸的情报很准。矿洞确实出了事,守卫松懈,矿石裸露。
“一队、二队,摸掉明暗哨,控制洞口。三队随我入洞取样、抓匠役。”东郭玄缓缓起身,骨骼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记住,要活的匠役,尤其是懂处理的老师傅。动作要快,得手后按丙号线路撤离,在漓江‘鬼跳石’换船。”
“是!”
百余道黑影,如鬼魅般滑出松林,借着地形掩护,向矿洞方向潜行。他们的动作迅捷而专业,显然久经训练。
东郭玄走在队伍中段,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扳指。阁中那几位大人物的急切,他心知肚明。朝廷在北方寻“异矿”的传闻,江南世家大族的恐惧,以及这矿石可能带来的、颠覆性的力量……只要今夜得手,他在阁中的地位,将再无人能撼动。
甚至,那些高高在上的“东家”,也要对他另眼相看。
他仿佛已看到,自己执掌的不再是区区一个“四海阁”,而是……
“咻——”
尖锐的破空声,撕裂了夜的宁静!
东郭玄瞳孔骤缩!身体近乎本能地向侧方扑倒!
“噗嗤!”
他身后一名黑鳞卫闷哼一声,一支漆黑的弩箭正中心口,余力将他带得倒退两步,仰天栽倒。
“有埋伏!!!”凄厉的示警声响彻山谷。
晚了。
几乎在弩箭破空的同时——
“轰!!!”“轰!!!”“轰!!!”
三声震耳欲聋的爆鸣,自山谷入口方向猛然炸响!橘红色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空!碎石泥土如暴雨般倾泻,将刚刚潜入谷中的后队二十余人,连同唯一的退路,一同吞没!
“炮!是火炮!是阳朔军的火炮!”有江湖客惊恐大叫。
东郭玄心头冰寒,但他毕竟是老江湖,瞬间判断出形势:“别乱!冲进矿洞!挟持人质,据洞死守!”
然而,他的命令刚落——
“惊雷营!放!”
一个冰冷宏亮的声音,自对面山坡炸响。
下一瞬。
“砰——!!!”
不是零星的枪声,而是整齐划一、如同山崩地裂般的轰鸣!三百支燧发枪同时喷吐出致命的火舌!铅弹组成的死亡铁幕,在不到百步的距离内,以近乎平射的角度,覆盖了谷中所有暴露的身影!
“呃啊——!”
惨叫声、铅弹入肉的闷响、骨骼碎裂的咔嚓声,瞬间取代了所有喊叫。
第一轮齐射,谷中站立的身影便倒下一半!
“第二列!放!”
“砰——!!!”
第二轮齐射接踵而至,毫无间隙。
东郭玄目眦欲裂!他亲眼看到,身边一名以横练功夫着称、曾硬扛刀劈斧砍的黑鳞卫,被三颗铅弹同时击中胸口,那足以抵挡刀剑的肌肉如纸糊般被撕裂,整个人被打得倒飞出去!
这是什么火器?!什么战法?!
没有对射,没有冲杀,只有冰冷的、机械的、高效率的屠杀!
“进洞!快进洞!”他嘶吼着,将轻功催到极致,身形如鬼影般向矿洞扑去。只要进去,只要抓住那些匠役……
矿洞口,原本“打盹”的四个明哨,此刻早已掀开伪装的草席,手中端着的,赫然是缩短了枪管的“手铳”!
“砰!”“砰!”“砰!”“砰!”
四声几乎连成一响的枪声。
冲在最前的四名好手,应声扑倒。
洞口阴影里,苏烬缓缓走出。他未着甲,只穿一件暗青色劲装,手中提着一柄狭长的苗刀,刀锋在火光映照下,流淌着水波般的寒光。
“东郭先生,”苏烬的声音平静无波,“我家主公,等你多时了。”
东郭玄猛地刹住脚步,看向矿洞深处——那里空空如也,哪有什么匠役?只有几盏孤灯,映照着冰冷潮湿的岩壁。
中计了!
彻头彻尾的陷阱!
“好……好一个林夙!”东郭玄惨笑,眼中闪过疯狂之色,反手从背后拔出一对通体乌黑的短戟,“想留下老夫?也得看你们的牙口够不够硬!”
他厉啸一声,身形暴起,双戟划出两道诡异的弧线,直扑苏烬!戟风凌厉,竟带起刺耳的尖啸,显然浸淫此道数十年,功力已臻化境。
苏烬不退不避,苗刀斜撩。
“铛——!!!”
金铁交鸣之声响彻谷口!火星四溅!
苏烬身形微晃,后退半步,眼中却闪过一丝兴奋:“好力道!”
东郭玄却心中巨震!他这搏命一击,竟被对方硬接而下?这年轻人是什么怪物?!
不等他变招,苏烬的刀光已如附骨之疽般缠了上来!刀法诡谲狠辣,全是以命搏命的沙场路数,毫无江湖招式的花哨,却刀刀指向要害,快得不可思议!
两人以快打快,转眼交换十余招。戟风刀光将洞口三丈之地笼罩,寻常人根本看不清招式,只能听到密集如雨的金铁撞击声。
谷中的屠杀,已近尾声。
火枪三轮齐射后,惊雷营甲士挺着长枪、雁翎刀,如墙而进,开始清剿残敌。战斗毫无悬念,失去了组织、胆气已丧的对手,在配合严密的军阵面前,如割草般倒下。
雷震依旧立在高坡,冷漠地俯瞰着战场。偶尔有漏网之鱼试图冲向他的方向,便会被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或枪弹终结。
大局已定。
他现在关注的,是苏烬与东郭玄那一战。
三十招。
东郭玄鬓发散乱,呼吸粗重,左肩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血流如注。他引以为傲的双戟,竟被那柄看似轻薄的苗刀,崩出了数个缺口。
五十招。
“铛啷!”一声,一支短戟脱手飞出。
东郭玄踉跄后退,右胸再添一道血痕。他死死盯着苏烬,眼中充满了不甘、怨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你们……到底是谁?”他嘶声问。
苏烬刀尖垂地,微微喘息,身上也有几处伤口,却丝毫不影响他冰冷的目光。
“惊雷府,苏烬。”
话音落,刀光再起!
这一刀,没有任何花哨,只有最纯粹的、一往无前的“刺”!
东郭玄瞳孔中最后的影像,便是那一点寒星,在眼前急剧放大。
“噗嗤。”
苗刀透胸而过。
东郭玄身体一僵,低头看了看穿胸而出的刀锋,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血沫涌出。
苏烬抽刀。
四海阁三掌柜,江南武林谈之色变的“鬼戟”东郭玄,仰天栽倒,气绝身亡。
苏烬还刀入鞘,看都未看地上的尸体,转身走向高坡,向雷震抱拳:“将军,贼酋已诛,谷中残敌正在肃清。”
雷震点了点头:“清点战场,搜集所有文书、信物、兵器。尸体就地掩埋。天明之前,我要这里看起来,什么都没发生过。”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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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末,天将破晓。
阳朔城,惊雷府。
林夙披衣坐在书房,就着一盏油灯,翻阅着顾寒声傍晚送来的江南盐铁物价册。窗外天色仍是深黛,远处传来隐约的鸡鸣。
忽然,门外传来急促却尽量放轻的脚步声。
“主公。”是顾寒声的声音,“赤石岭,捷报。雷将军、苏校尉联署。”
林夙翻页的手微微一顿。
“进。”
顾寒声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卷还带着露水湿气的绢书,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振奋之色,尽管他已极力保持平静。
林夙接过,展开。
目光飞速扫过。
“……毙敌一百零七,俘十九(重伤,不久人世)。贼酋东郭玄伏诛。缴获:精钢腰刀四十二柄,手弩九张,疑似西洋制短火铳六支,金银票券合三千七百两,东郭玄随身笔记一册,未及销毁的密信三封(其一盖有江宁织造局暗记),四海阁‘黑鳞令’十二枚……”
“……我部亡七人,伤三十一,多为轻伤。火药用去……”
林夙合上绢书,放在案头。
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将他半边脸映得明暗不定。
“江宁织造局……”他低声重复,指尖在案上轻轻敲了敲,“宫里的人,手伸得比我想的还长,还快。”
顾寒声低声道:“东郭玄笔记中,除了记载其对‘赤火金砂’的诸多臆测,还提及四海阁近期与福建水师某参将、以及广州府某位同知过往甚密。江南的网,比我们预想的,织得更大。”
林夙抬眼:“那十九个俘虏,让苏烬亲自审。不要用刑,给他们治伤,给饭吃,单独关押。告诉他们,想活命,就把自己知道的、关于四海阁、关于江南那些‘东家’、关于任何与这矿石相关的事情,一件一件,写下来。写得越多,越细,活命的机会越大。”
“主公英明。攻心为上。”顾寒声心领神会。这些死士硬汉或许不怕死,但给了希望再剥夺,往往比直接拷打更有效。
“还有,”林夙站起身,走到窗前,望向东方天际那抹越来越亮的鱼肚白,“传令雷震、苏烬:今日午时之前,必须彻底清扫战场,不留任何痕迹。阵亡将士,厚葬抚恤,名录于英烈祠。受伤者,用最好的药。”
“是。”
“另,辰时正,召集所有在阳朔的校尉以上将领,及匠造司墨老、赵先生、苏姑娘,至议事堂。”林夙转身,晨曦的第一缕光,正好越过窗棂,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清晰而冷硬的轮廓,“赤石岭的矿,是我们的了。四海阁伸过来的爪子,断了。”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带着某种斩钉截铁的力量:
“现在,该我们伸出手去了。”
顾寒声深深一揖,眼中燃起灼热的光:“属下这就去办!”
他退出书房,轻轻带上门。
屋内重归寂静。
林夙走回案前,拿起那卷捷报,又看了一遍。然后,他将绢书凑到灯焰上。
火舌卷起,将墨迹、鲜血、死亡与胜利,一同吞噬,化作袅袅青烟,消散在黎明的微光中。
窗外,天光大亮。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属于惊雷府的征途,才刚刚真正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