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惊雷府议事堂内却已烛火通明,气氛凝重如铁。
墨铁匠跪在堂中,双手捧着一块蚕豆大小、赤红如血的矿石。那石头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金属光泽,表面竟有细微的、仿佛活物般的脉动。
“主公!此物……实乃妖矿!”墨铁匠声音嘶哑,胡须焦黄,“遇火则爆,遇水则沸,遇铁则蚀!老朽试遍《考工记》、《金石录》所载七十二法,无一能制!昨日以精钢小锤轻击其边缘——”
他猛地摊开右手,掌心一道深可见骨的焦黑灼痕,皮肉翻卷。
满堂寂静。顾寒声眉头紧锁,雷震抚须不语,苏晚晴指尖轻轻叩着案几。所有人的目光,最终落向主座上的林夙。
林夙没有看墨铁匠的伤手。
他的目光落在那块赤红矿石上,瞳孔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怀念的锐光。
二十一世纪,地质博物馆的陈列柜。标签上写着:“钒铅矿(Vanadinite)变种,含高活性游离态单质磷杂质——编号d-714,极度危险,严禁接触空气与明火。”
记忆如电光石火。以前对这些石头感兴趣选修了此课,还记得导师的讲解犹在耳边:“……这种特殊矿物成因极其偶然,需要在特定地质条件下,富磷热液与铅钒矿床发生罕见反应……古代炼丹师称之为‘地火毒砂’,一旦误入丹炉,轻则炸鼎,重则焚屋……”没想到,现在却自己浮现在脑海中……
原来,宇文墨手稿里的“赤炎髓”,就是这东西。
“取一碗清水,一截蜡烛,一撮干燥黏土。”林夙忽然开口,声音平静。
堂中众人一怔。
墨铁匠猛地抬头:“主公,此物遇水则……”
“取来。”林夙语气不变。
很快,亲卫将东西备齐。林夙起身,走至堂中长案前。他没有直接触碰矿石,而是用一方丝帕垫着,将那赤红石块轻轻放入陶碗清水中。
“诸位且看。”
咕嘟——
清水表面,竟瞬间泛起细密气泡!那赤红石块在水中微微震颤,边缘开始剥落极细的、肉眼几乎难辨的暗红色粉末。粉末触及水,便化作更细密的气泡升腾。
“这、这是……”墨铁匠瞪大眼睛,“水沸了?可水是凉的!”
“水未沸,是石中之‘气’遇水而激。”林夙取过蜡烛点燃,用镊子从水中夹出已变得略微暗淡的石块,悬于烛火上三寸。
下一刻——
嗤!
一道刺目的白光猛然爆发!石块表面炸开一团拳头大小的惨白火焰,虽一闪即逝,却让满堂烛火都为之一暗!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刺鼻的、类似大蒜焚烧的气味。
“妖火!”雷震霍然起身,手按刀柄。
“非妖火,是石中蕴藏的‘火精之气’。”林夙放下镊子,那块石头表面已覆上一层灰白膜,“此气极轻极烈,遇热则出,遇水亦出。墨老以火攻之,是以烈激烈,焉能不爆?以水浸之,是以阴激阳,焉能不沸?”
他看向墨铁匠:“老丈试过冷锻,锤击时是否火星四溅,伴有青白色焰?”
墨铁匠浑身一震:“正、正是!”
“那就对了。”林夙走回主座,坐下,“此石中之‘火精’,最厌金铁之气。金铁为肃杀之器,其气锋锐,与火精相触,如油泼火。”
满堂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番闻所未闻、却又逻辑严密的“物性之说”镇住了。顾寒声眼中精光连闪,苏晚晴停下了叩案的手指,赵元启更是紧紧盯着林夙,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主公。
“主、主公……”墨铁匠声音发颤,“既知此物禀性,可……可有制法?”
林夙没有直接回答。
他看向赵元启:“赵先生,宇文公手稿中,可曾提及‘雷击木灰’的用法?”
赵元启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手抄纸页:“有!宇文先生批注《渡海方士杂记》云:‘雷击木灰,性至阴至寒,能伏地火。’但……但未言具体用法。”
“这就对了。”林夙指尖轻敲扶手,“雷击木,遭天雷轰击而不死,其灰烬中蕴有一丝‘天雷寂灭之气’。而此石——”他指向碗中矿石,“蕴藏的乃是‘地火躁烈之气’。以天雷寂灭之气,制地火躁烈之气,此为‘天地相制’。”
他顿了顿,看向众人:“但此法太过玄渺,雷击木可遇不可求。我等凡人制物,当用凡间可循之理。”
“请主公示下!”墨铁匠激动得胡须颤抖。
林夙缓缓道:“此石火精,有三畏。”
“一畏阴湿渐进。不可骤然投入水中激变,而应以湿泥包裹,置于阴凉地窖,令其火气被地阴、水汽缓缓化去七七四十九日。此为‘以柔克刚’。”
“二畏金石不亲。不可用铁器直接捶打,当以石臼、木杵,佐以油脂缓缓研磨成粉。油脂性滑腻,可隔断火精与金石之气。此为‘以滑避锋’。”
“三畏孤阳不长。其粉末极烈,不可单独使用。需寻数味‘惰性’之物——比如煅烧过的贝壳粉、碾细的黏土、或是硫磺与硝石按特定比例调和的‘母基’,与之混合。令烈性之物有如悍将,必有沉稳之兵为基,方能成阵。此为‘以静制动’。”
他每说一句,墨铁匠眼睛就亮一分。说到最后,老匠首已是满面红光,激动得连连叩首:“老朽明白了!明白了!阴湿渐进代天雷寂灭,油脂研磨代……代那个避锋,惰物为基代……代……”
“代‘君臣佐使’。”林夙淡淡道,“炼丹之理,与治矿相通。”
轰——
仿佛一道惊雷劈开迷雾!满堂智者,无论是精于匠艺的墨铁匠,还是熟读典籍的赵元启,亦或是谋算深沉的顾寒声,此刻都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主公没有引经据典,却用最朴素的语言,道破了连宇文墨手稿都未曾言明的本质!
这不是神迹。
这是近乎于“道”的洞察。
顾寒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震撼,恭声道:“主公真乃天授之智。如此,赤火金砂可制,我惊雷府利器,指日可成。”
林夙却摇了摇头。
“此法虽可制,却太慢。七七四十九日?四海阁的探子,不会给我们这么多时间。”
他目光转向顾寒声:“吴庸的第二封信,送出去了?”
顾寒声立刻收敛心神:“按主公吩咐,已‘顺利’送出。信中写明:赤石岭矿洞因匠役操作不当,引发小规模坍塌,露出赤色矿脉,目前正在紧急清理,三日内可恢复开采。”
“很好。”林夙眼中寒光一闪,“那我们就给他们一个‘恢复开采’的现场。”
他站起身,走到堂中巨幅岭南舆图前。
“传令苏烬:赤石岭矿洞,按墨老新悟之法——记住,是墨老苦思多日,结合宇文公手稿与自身经验,‘偶然’悟出的‘阴湿裹泥法’——立刻布置一个‘正在处理矿样’的现场。要逼真。”
“再令雷震:从新练的‘惊雷营’中抽调三百火枪手、一百炮手,今夜秘密进驻赤石岭外围山谷。苏烬的矿洞是饵,你的惊雷营,是锁。”
最后,他回身,目光扫过堂中每一张脸。
“四海阁想要这矿?可以。”
“让他们来拿。”
“用命来拿。”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铁石相击的冷硬。
“此战之后,我要江南那些躲在幕后的士族明白——岭南的矿,是惊雷府的矿。岭南的地,是惊雷府的地。伸手者,断手。伸头者,斩首。”
“而你们——”
他的目光落在墨铁匠身上。
“墨老,三日内,我要看到第一份可安全研磨、能用于火药试配的‘赤火金砂’粉末。你可能做到?”
墨铁匠轰然跪倒,额头触地:“老朽以性命担保!若三日后拿不出,老朽自填矿洞!”
“赵先生。”林夙看向赵元启,“继续深研宇文公手稿。凡与‘物性’、‘金石反应’相关记载,单独成册。此战之后,我惊雷府匠造司,需有一套自己的《格物制器纲目》。”
赵元启深深一揖:“元启领命!必不负主公所托!”
“顾先生。”
“属下在。”
“江南那只‘南杉’,可以动了。告诉他们:四海阁主力葬身岭南之日,便是他们在江南趁机吞并其产业、结交其敌友之时。”
“是!”
“雷将军。”
“末将在!”
“此战,我要全歼。不要俘虏,不要谈判。让江南看清楚,惊雷府的刀,有多快。”
“得令!”
一道道命令,清晰如刀刻斧劈。
没有慷慨激昂,只有冰冷的计算与绝对的掌控。
堂中众人领命而去,步履生风。
最后只剩下林夙一人。
他走回案前,看向陶碗中那块已黯淡许多的赤红矿石,伸手将其捞出。
指尖传来微温。
“钒铅矿伴生磷……”他低声自语,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二十一世纪需要真空环境处理的东西,在这个时代,用泥裹、油磨、混合钝化……居然真的可行。”
他将石头握在掌心。
穿越以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深埋在记忆角落里的、看似无用的知识,在这个世界,就是点石成金的……仙术。
不。
不是仙术。
是降维打击。
堂外,晨雾散尽,阳光如金箭刺破云层,照亮了远处赤石岭方向连绵的群山。
山影如伏兽。
而他手中这块小小的、滚烫的石头,即将成为点燃整片南方的……第一簇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