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正月初六,午后。
临水城的天空灰蒙蒙的,像是一块脏抹布罩在头顶。寒风卷着枯叶和废纸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打着旋。
林啸天带着陈玉兰和赵铁柱,压低了帽檐,混在一群出城运粪的农夫队伍里,通过了东门的检查站。
“站住!干什么的?”伪军哨兵端着枪,一脸横肉地拦住了他们。
赵铁柱佝偻着背,挑着两个空粪桶,身上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臭味。他冲着哨兵啊啊比划了两下,指了指城外的菜地。
“哑巴?”哨兵嫌恶地捂住鼻子,“滚滚滚!臭死了!”
林啸天和陈玉兰跟在后面,低着头,顺利地混出了城门。
走出几里地,直到看不见城楼上的膏药旗,林啸天挺直的脊背才微微松弛下来,但他回头的次数却越来越多。
“别看了。”陈玉兰走在他身边,轻声说道,“已经看不见了。”
林啸天停下脚步,站在一个小土坡上,目光穿过萧瑟的荒野,死死盯着那座被城墙围住的城市。
那里是临水城。
那里有他的杀父仇人松井一郎。
现在,那里还有他失散八年、刚刚重逢却又不得不分别的亲妹妹。
“她一个人……”林啸天的声音有些发颤,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空荡荡的——他把那把防身的勃朗宁给了小雪,“她一个人在那个狼窝里,能行吗?”
“她能行。”陈玉兰语气坚定,虽然她的眼圈也是红的,“你没看她的眼神吗?那不是一个柔弱小姑娘的眼神,那是一个战士的眼神。她比我们想象的要坚强得多。”
“可是……那是宪兵队,是特高课,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啊!”林啸天一拳砸在身边的枯树上,震得积雪簌簌落下,“我这个当哥的,却只能在山里看着!”
“啸天!”陈玉兰一把抓住他的手,那是刚才砸树砸破皮的手,“你现在的任务是把队伍带好!小雪冒着生命危险送出来的那个本子,如果不能变成打鬼子的胜利,那才是真的对不起她!”
林啸天浑身一震。
他伸手摸了摸胸口,那个硬邦邦的小本子紧贴着他的心脏,那是妹妹用命换来的情报。
“你说得对。”林啸天深吸一口气,眼中的担忧化作了冷厉的杀气,“我不能让她的险白冒。”
他猛地转身,对着赵铁柱打了个手势。
“全速前进!回青龙山!”
“我们要赶在松井一郎动手之前,给他准备一份大礼!”
……
与此同时,临水城东,废弃染布坊。
林小雪站在地窖的镜子前,最后整理了一遍自己的妆容。
她擦去了眼角的泪痕,补了一点淡淡的胭脂,让自己看起来气色红润些。她把那把带着哥哥体温的勃朗宁手枪,小心翼翼地绑在大腿内侧,然后拉平了旗袍的下摆。
做完这一切,她深吸一口气,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了一个标准的、职业的微笑。
那个脆弱、委屈、爱哭的林家村小丫头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伪军司令部里那个长袖善舞、冷艳干练的机要员——风铃。
“该上场了。”
林小雪吹灭了油灯,走出地窖,锁好门,然后推开染布坊的后门,走进了那条幽深的小巷。
她看了看表,下午一点。距离她请假的截止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她必须在半个小时内赶回伪军司令部销假,否则就会引起怀疑。
刚走出巷口,一辆黑色的轿车突然“吱”的一声停在她面前。
林小雪心头一紧,右手下意识地摸向大腿外侧。
车窗摇下,露出一张令人作呕的胖脸。是伪军侦缉队的副队长,外号“赖皮狗”的赖三。自从吴得贵死后,他就接管了侦缉队,整天像条疯狗一样在城里乱咬。
“哟,这不是林秘书吗?”赖三色眯眯地盯着林小雪,“这大过年的,一个人在这破巷子口干嘛呢?是不是会情郎啊?”
林小雪的手指离开了枪的位置,脸上迅速浮现出一丝厌恶却又不失礼貌的冷笑。
“赖队长,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林小雪扬了扬手里的圣经,“我是去教堂做礼拜,顺路来看看以前的一个老街坊。怎么,这也归你们侦缉队管?”
“做礼拜?”赖三推开车门走下来,围着林小雪转了一圈,那双贼眼在她身上扫来扫去,“林秘书信洋教啊?嘿嘿,要不要哥哥送你一程?我的车宽敞,软乎。”
“不必了。”林小雪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司令部有规定,不能随便坐外人的车。而且,我的时间到了,要是迟到了,参谋长怪罪下来,赖队长替我担着?”
提到参谋长,赖三的脸色变了变。那个伪军参谋长虽然是汉奸,但治军极严,而且对林小雪这个业务能力极强的机要员很是器重。
“嘿嘿,开个玩笑,林秘书别当真。”赖三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不过……最近城里不太平,听说那个林啸天的探子又混进来了。林秘书这么漂亮,可得小心点,别被土匪给劫了色。”
“多谢赖队长提醒。”林小雪冷冷地说道,“不过我相信,有赖队长这样的‘精英’在,土匪是不敢进城的。除非……有些人只拿钱不干活。”
“你!”赖三被噎得脸红脖子粗。
“借过。”林小雪不再理他,踩着高跟鞋,昂首挺胸地从他身边走过,叫了一辆刚路过的人力车。
“去司令部!快!”
看着林小雪远去的背影,赖三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
“臭娘们!装什么清高!早晚有一天,老子要扒了你的皮,看看你里面是不是红的!”
人力车上,林小雪紧紧抓着扶手,手心里全是冷汗。
刚才那一瞬间,她真的动了杀心。如果赖三敢动手动脚,她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拔枪。
但她忍住了。
为了哥哥,为了队伍,为了那个还没完成的任务,她必须忍。
“到了,小姐。”
车夫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抬头一看,伪军司令部那两扇沉重的大铁门就在眼前,门口站着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
那就是狼窝。
林小雪付了钱,整理了一下衣服,深吸一口气,脸上挂着那一抹无懈可击的微笑,大步走了进去。
“林秘书,回来了?”门口的卫兵讨好地打招呼。
“嗯,回来了。”
林小雪微笑着点头,走进了那栋阴森的大楼。
……
青龙山,铁血大队指挥部。
夜已深,但指挥部里灯火通明。
林啸天一回来,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就立刻召集了所有排以上干部开会。
桌子上,摊开着那个从小雪那里拿回来的小本子。
“同志们!”
林啸天的声音严肃得像这山里的石头。
“这次下山,我见到了一个人。她给我们带回来一份要命的情报!”
他指着那个本子。
“松井一郎那个老鬼子,要动真格的了!‘春季大扫荡’!这次不是几千人,是上万人!还要加上飞机和大炮!”
“嘶——”
在座的干部们倒吸一口冷气。
“上万人?鬼子这是要把咱们青龙山给踏平啊!”王庚瞪大了眼睛。
“没错。”林啸天目光如电,“按照这上面的计划,鬼子会在一个月后,也就是二月中旬,兵分五路,对整个苏北根据地进行拉网式清剿。他们的口号是:山不留村,村不留房,地不留人!”
“这他娘的是要绝我们的根啊!”李大山一拳砸在桌子上。
“那咱们咋办?队长,你说吧,是打还是撤?”赵铁柱比划着,虽然他没说话,但眼里的战意已经烧起来了。
“撤?往哪撤?”林啸天冷笑,“咱们身后就是几万老百姓,咱们撤了,他们怎么办?让鬼子屠杀吗?”
“那也不能硬拼啊,一万多鬼子,咱们这就三百号人……”一连长有些担忧。
“当然不硬拼。”林啸天拿起红蓝铅笔,在地图上重重地画了几道线。
“松井想搞‘拉网’,那咱们就给他来个‘破网’!”
“情报上说,鬼子的重炮联队和物资,会提前半个月,也就是这几天,通过津浦铁路运到临水城。这是他们扫荡的本钱。”
林啸天抬起头,环视众人。
“如果我们把这批本钱给他毁了,哪怕是毁一半,松井的这次扫荡,就得瘸条腿!”
“王庚!”
“到!”
“你的爆破班,给我把家底都拿出来!所有的炸药,所有的地雷!我要你在黑石渡以南的三号铁桥,给鬼子准备一场大烟火!”
“是!保证完成任务!”王庚兴奋地吼道。
“赵铁柱!”
“到!”
“你的侦察班,从明天起,全部撒出去!给我盯死津浦路!只要鬼子的军列一露头,立刻发信号!”
“是!”
“李参谋长!”
“到!”
“你负责组织老百姓转移。坚壁清野!鬼子来扫荡,咱们就让他连根鸡毛都抢不到!连口水都喝不上!”
“是!”
布置完任务,干部们纷纷离去准备。
指挥部里只剩下林啸天和陈玉兰。
林啸天颓然坐回椅子上,看着那个小本子,手指轻轻抚摸着封面。
“这情报……太重要了。”林啸天喃喃自语。
“是啊。”陈玉兰走过来,给他倒了一杯热水,“小雪这丫头,真是立了大功。”
“可是她还在里面。”林啸天抬起头,眼中满是担忧,“这情报一泄露,松井肯定会查。她……”
“我们要相信她。”陈玉兰握住林啸天的手,“她既然能潜伏三年不暴露,就有她的本事。而且,我们这边打得越狠,动静越大,就越能证明情报是我们自己在外面搞到的,反而能掩护她。”
“对!”林啸天眼睛一亮,“你说得对!我们要打!狠狠地打!打得松井一郎晕头转向,让他根本想不到是内部出了问题!”
他站起身,走到洞口,看着远处漆黑的夜空。
“小雪。”
他在心里默默说道。
“你在城里看着。哥这就给你演一出好戏。”
“这把枪,哥替你开了!”
……
三天后。
津浦铁路,三号铁桥。
夜色深沉,寒风呼啸。
王庚带着爆破班,像壁虎一样趴在冰冷的桥梁钢架上。他们的身下,就是几十公斤的烈性炸药。
“副队长,引线接好了!”一名战士低声报告。
“好。”王庚擦了擦鼻涕,看了一眼手表。
凌晨两点。
远处,隐隐传来了火车的轰鸣声。
“来了!”
王庚的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光芒。
这列火车上,装载着日军扫荡用的重炮炮弹和毒气弹。这是林小雪用命换来的情报。
“兄弟们,都给我精神点!这一炮,是为了临水城的乡亲,也是为了咱们的小雪妹妹!”王庚虽然没见过林小雪,但他听林啸天说了,那是给队伍送情报的英雄。
火车越来越近,巨大的车头灯刺破了黑暗。
“轰隆隆……”
车轮滚滚,大地颤抖。
当火车头刚刚驶上桥梁中心的时候。
王庚猛地按下了起爆器。
“给老子上天吧!!!”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瞬间撕裂了苏北的夜空。
一团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将整座铁桥连同上面的火车,瞬间吞没。
爆炸引发了车厢里弹药的殉爆。
“轰!轰!轰!”
连绵不绝的爆炸声,如同新年的鞭炮,响彻了方圆几十里。
看着那冲天的火光,看着那一节节跌落河谷的车厢。
远在青龙山顶观察的林啸天,紧紧握住了拳头。
“干得漂亮!”
他转过身,对着临水城的方向,轻轻敬了一个礼。
“小雪,看到了吗?”
“这是哥给你的回信。”
“只要咱们兄妹齐心,这天底下,就没有过不去的坎,没有杀不完的鬼子!”
而在临水城内。
伪军司令部的宿舍楼里。
林小雪站在窗前,看着远处天边那一抹暗红色的火光,听着那隐约传来的闷雷般的爆炸声。
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淡淡的微笑。
她知道,那是哥哥。
她摸了摸大腿外侧那把冰冷的手枪,心里却是一片滚烫。
“哥,干得好。”
她拉上窗帘,转身回到桌前,拿起笔,继续在那份伪军的花名册上,勾画着下一个策反的目标。
战斗,还在继续。
而在风雪中,这两颗紧紧相连的心,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都要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