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腊月。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都要冷。
青龙山的雪下了一场又一场，把整个大山都封得严严实实。积雪没过了膝盖，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寒风像刀子一样，顺着领口、袖口往里钻，割得人皮肉生疼。
铁血大队的营地里，一片萧瑟。
“阿嚏！”
正在站岗的小战士猛地打了个喷嚏，鼻涕冻成了冰凌挂在嘴边。他缩着脖子，两只手插在袖筒里，不停地跺着脚，那双破旧的单鞋早已湿透，脚趾头冻得没了知觉。
“冷就跑两圈！别在那像个鹌鹑似的缩着！”
林啸天从指挥部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一根木棍。他身上那件日军黄呢大衣已经旧得不成样子，棉絮从破洞里露出来，但他敞着怀，露出里面单薄的衬衣，浑身冒着热气。
“队长！”小战士赶紧立正，想敬礼，手却冻僵了，伸不直。
林啸天走过去，抓起小战士的手，用力搓了搓。
“手都冻成萝卜了，还怎么扣扳机？”林啸天眉头紧锁，“去！回洞里暖和暖和！换大壮来！”
“队长，我不冷！大壮哥昨晚站了半宿，让他多睡会儿吧！”小战士倔强地说道。
“这是命令！”林啸天瞪起眼睛，“在这儿冻坏了，谁给我打鬼子？滚回去！”
小战士眼圈一红，敬了个歪歪扭扭的礼，转身跑向了宿营的溶洞。
林啸天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他弯腰抓起一把雪，在脸上狠狠搓了一把，冰冷的刺激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大哥。”
王庚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那是旧伤在寒天里犯了。他手里拿着一个空瘪的粮袋子，脸色比这雪地还要白。
“咋样？老李那边有消息吗？”林啸天问。
“没有。”王庚摇摇头，把粮袋子抖了抖，只掉下来几粒干瘪的玉米碴子，“山下封锁得太严了。鬼子这回是铁了心要困死咱们。李参谋长带人试了三次，都没能冲过封锁线，还伤了两个弟兄。”
“粮食呢？还能撑几天？”
“要是按现在的吃法，一天两顿稀的，还能撑三天。”王庚苦笑一声，“要是想吃干的……明天就得断顿。”
“三天……”林啸天看着漫天飞舞的大雪，眼神变得凌厉起来。
“这鬼老天，也是在帮着鬼子欺负咱们。”
“队长！队长！”
炊事班长老马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手里拿着个大铁勺。
“怎么了老马？锅漏了？”
“不是锅漏了，是没柴火了！”老马急得直跺脚，“这雪太大了，附近的干柴都埋在雪底下，挖出来的都是湿的，根本点不着火！今儿早上的粥到现在还没烧开呢！”
“没柴火就去砍！把那几棵枯死的老松树给我砍了！”林啸天吼道。
“砍了！早砍了！连树根都刨出来烧了！”老马带着哭腔，“现在兄弟们都去扒树皮了，可那玩意儿不经烧啊！”
林啸天沉默了。
没吃的，没穿的，现在连火都没了。
这是要把人往绝路上逼啊。
“把指挥部的桌子、凳子，都劈了。”林啸天突然说道。
“啊？队长，那可是你办公用的……”
“办公？我都快冻死了还办什么公！”林啸天一脚踹开脚边的积雪，“劈了！烧火！先让兄弟们喝口热粥！”
“是！”老马抹了把眼泪，转身跑了。
林啸天转身，大步走进溶洞。
洞里的温度比外面稍微高一点，但依然冷得刺骨。几百号人挤在一起，靠着彼此的体温取暖。
看到林啸天进来，原本有些嘈杂的洞里瞬间安静下来。战士们一个个抬起头，那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上，写满了饥饿和疲惫，但那眼神里，依然透着对他的信任。
“都看着我干什么？”林啸天大声说道，“没见过这么帅的队长？”
稀稀拉拉的笑声响起，但很快就消失了。
“我知道大家饿，我也饿。”林啸天拍了拍自己干瘪的肚子，“老马正在烧粥，一会儿就好。虽然稀点，但热乎。”
“队长，咱们什么时候下山打鬼子啊？”一个老兵喊道，“哪怕去抢鬼子的泔水桶，也比在这儿饿死强！”
“对！打鬼子！抢粮食！”
“都给我闭嘴！”林啸天喝道，“现在下山？那是去送死！鬼子在山下架着机枪，烤着火炉，就等着咱们冲下去当靶子呢！”
“那咱们就在这儿等死吗？”
“谁说要等死？”林啸天目光如炬，扫过全场，“咱们是铁血大队！是狼！狼要是饿了，会怎么办？”
“吃肉！”赵铁柱在角落里比划了一个手势，嘴里发出含糊的声音。
“对！吃肉！”林啸天大笑，“这青龙山这么大，还能饿死咱们这帮大活人？鬼子封得住路，封得住这山里的野猪和兔子吗？”
他猛地拔出猎刀，刀锋在昏暗的洞里闪过一道寒光。
“赵铁柱！”
“到！”
“带上你的侦察班，还有全队枪法最好的兄弟，跟我进山！”林啸天吼道，“咱们去打猎！今天要是打不到肉，老子就把这把刀吃了！”
“是！！”
……
风雪更大了。
林啸天带着二十几个人，顶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深山里钻。
这里的雪更深，没到了大腿根。每走一步都要耗费巨大的体力。
“大家都散开！注意脚下！别掉进雪窝子里！”林啸天一边用木棍探路，一边大声提醒。
赵铁柱走在最前面，他的眼睛像鹰一样在雪地上搜索着。
突然，他停下了脚步，蹲下身，仔细查看着雪地上的痕迹。
林啸天凑过去一看。
那是一串梅花状的脚印，很深，很大，一直延伸到密林深处。
“野猪！”林啸天眼睛亮了，“而且是个大家伙！看这脚印，起码得有三百斤！”
三百斤的肉啊！够全队人喝一顿浓汤了！
“追！”林啸天一挥手，兴奋地低吼。
众人顺着脚印，在林子里狂奔。饥饿感仿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原始的捕猎本能。
追了大概两里地，前面的灌木丛里突然传来一阵“哼哧哼哧”的声音。
“在那儿！”
只见一头浑身长满黑毛的巨大野猪，正用獠牙拱着树根下的冻土，寻找食物。它的体型像一座小山，两根獠牙泛着白光，凶猛异常。
“散开！包围它！”林啸天打着手势。
战士们悄悄地散开，形成一个包围圈。
“咔嚓！”
一名战士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枯枝。
野猪猛地抬起头，那双血红的小眼睛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它闻到了人的气味。
“嗷——！”
野猪发出一声咆哮，竟然不跑，反而低着头，向着最近的一名战士猛冲过来！
“开枪！！”林啸天大吼。
“砰！砰！砰！”
几声枪响。
子弹打在野猪厚厚的皮毛上，竟然被弹开了大半，只有一两发钻进了肉里，却更加激怒了这头野兽。
“啊！”
那名战士躲闪不及，被野猪一头撞在腿上，惨叫着飞了出去。
野猪调转头，又冲向另一个人。
“别乱开枪！打不死它！”林啸天扔掉驳壳枪，双手握紧了猎刀，“铁柱！跟我上！其他人吸引注意力！”
赵铁柱也拔出大刀，两人一左一右，迎着野猪冲了上去。
“畜生！看这儿！”林啸天大吼一声，捡起一块石头砸在野猪脑袋上。
野猪被激怒了，放弃了追逐其他人，咆哮着冲向林啸天。
那两根锋利的獠牙，就像两把匕首，直刺林啸天的腹部。
就在野猪即将撞上的一瞬间，林啸天猛地向侧面一个翻滚，惊险地躲过了獠牙，手中的猎刀顺势狠狠扎向野猪的脖子。
“噗嗤！”
猎刀扎进了厚厚的猪皮，但卡在了肌肉里。
野猪疯狂地甩头，将林啸天甩飞出去，重重地撞在树干上。
“营长！”
赵铁柱红了眼，趁着野猪甩头的空档，猛地跳到了野猪背上，手中的大刀用尽全力，从野猪的后颈刺了进去！
“吼——！！”
野猪发出凄厉的惨叫，带着背上的赵铁柱疯狂地乱跳、乱撞。
“按住它！别让它跑了！”
周围的战士们一拥而上，有的抱腿，有的按头，有的用枪托砸。
二十几个人，像叠罗汉一样压在那头野猪身上。
野猪拼命挣扎，将压在身上的人甩得东倒西歪，但战士们死也不松手。
“去死吧！”
林啸天从地上爬起来，冲过去，捡起掉在地上的猎刀，对准野猪的心脏位置，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扎了进去！
一下！两下！三下！
滚烫的猪血喷了林啸天一脸。
终于，野猪的挣扎越来越弱，最后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死了！死了！”
战士们瘫坐在雪地上，大口喘着气，脸上全是血和汗，但每个人都在笑。
“哈哈哈哈！发财了！”
林啸天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看着这头巨大的野猪，也咧嘴笑了。
“抬回去！今晚吃肉！”
……
傍晚，营地。
大铁锅里，肉汤翻滚，浓郁的香气飘满了整个溶洞。
战士们围着大锅，一个个眼冒绿光，却没有人动手。
林啸天端着第一碗肉汤，走到了重伤员的区域。
那里躺着二十几个冻伤和枪伤严重的战士。
陈玉兰正在给一个烂了脚趾的战士换药。她的手被冻得通红，脸上也满是疲惫，但眼神依旧专注。
“玉兰。”林啸天轻声叫道。
陈玉兰回过头，看到林啸天手里端着的肉汤，眼睛亮了一下。
“打到了？”
“嗯，三百斤的大野猪。”林啸天把碗递给她，“这第一碗，给你。”
陈玉兰摇摇头，推了回去：“给伤员吧。他们更需要。”
“这是命令。”林啸天板着脸，“你看看你，瘦得一阵风都能吹倒。你要是倒下了，这一洞的伤员谁管？”
陈玉兰看着那碗飘着油花的肉汤，喉咙动了一下。她确实饿了，饿得胃都疼。
但她还是坚持道：“我喝汤就行，肉给小虎，他的腿刚锯了，得补补。”
说着，她接过碗，把里面的几块大肉全夹到了旁边小虎的碗里，自己只喝了一口汤。
“真香。”陈玉兰满足地笑了。
林啸天看着她，心里一阵发酸。
“都听着！”林啸天转身，对着所有战士大声说道，“这锅肉，所有的伤员先吃！然后是站岗的兄弟！最后才是咱们！”
“是！”
战士们没有一个有怨言。
林啸天走到锅边，舀了一碗汤，里面只有两块小得可怜的碎肉。他几口喝完，觉得身上终于有了点热乎气。
“队长，你看这个。”
王庚走过来，递给他一件破破烂烂的棉衣。
“这是从冻死的那个小战士身上扒下来的。”王庚的声音低沉，“里面的棉花……全是芦花。”
林啸天摸着那件薄薄的棉衣，手指颤抖。
芦花，那是只有穷得没法子的人才用来御寒的东西，根本不保暖。
“咱们的棉衣，不够了。”王庚叹了口气，“好多战士还穿着单衣，里面塞着稻草。刚才我去查岗，发现两个兄弟……冻僵了，没救过来。”
“冻死两个？”林啸天猛地把棉衣攥紧。
这是非战斗减员！这是耻辱！
“必须想办法！”林啸天咬着牙，“不能让鬼子打死，反倒让老天爷给冻死！”
他环视四周。
“把所有的布料，凡是能用的，都拿出来！把咱们打猎剥下来的兽皮，也都拿出来！”
“陈医生！你带着卫生队和女同志，给大家缝皮袄！哪怕是用两块皮子拼的，只要能护住前胸后背就行！”
“是！”陈玉兰立刻答应。
“还有！”林啸天看向那些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战士。
“都给我站起来！”
林啸天一声大吼。
战士们吓了一跳，纷纷站起。
“冷吗？”
“冷！”
“冷就给我动起来！”林啸天把大衣一脱，光着膀子冲进了雪地里。
“全体都有！跟我来！雪地格斗！！”
“谁要是怕冷，谁就是孬种！谁要是冻死了，老子不给他立碑！”
“杀！！”
林啸天带头，在没膝深的雪地里打起了军体拳。
“哈！哈！哈！”
战士们被他的气势所感染，一个个也脱掉了破烂的外套，光着膀子，或者只穿着单衣，冲进了雪地。
三百多条汉子，在风雪中怒吼，在雪地里摔打。
热气从他们的头顶冒出来，蒸腾成白雾。
汗水顺着脊背流下来，瞬间结成冰碴。
“杀！杀！杀！”
吼声震天，似乎要将这漫天的风雪都震碎。
陈玉兰站在洞口，手里拿着针线，看着雪地里那个光着膀子、浑身肌肉贲张的男人。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那是她的男人。
那是这支队伍的魂。
只要他在，这支队伍就不会垮。只要他在，这个冬天，就冻不死人。
……
深夜。
战士们累得筋疲力尽，回到洞里，挤在一起睡着了。
林啸天披着大衣，坐在火堆旁，手里拿着那块怀表。
陈玉兰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手里拿着一件刚缝好的背心。
“穿上吧。”陈玉兰说，“这是用那头野猪的皮做的，最厚实的一块。”
林啸天接过背心，摸着上面还带着余温的针脚。
“给了我，你怎么办？”
“我有。”陈玉兰指了指自己身上，“我把两件旧棉衣缝在一起了，暖和着呢。”
林啸天穿上背心，果然，一股暖意紧紧包裹住了胸膛。
“玉兰。”林啸天握住她的手，放在嘴边哈着热气，“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不苦。”陈玉兰靠在他的肩膀上，看着火堆，“只要跟你在一起，在哪都是家。”
“你看这火。”陈玉兰指着火堆，“虽然外面风雪那么大，但只要这火不灭，咱们就冻不死。”
“是啊。”林啸天搂紧了她，“这火，就是咱们的命。”
他抬起头，看向洞口。
风雪还在肆虐，黑暗依旧笼罩着大山。
但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玉兰，你看。”
林啸天指着洞外的一棵老松树。树枝上挂满了冰凌，但在那厚厚的积雪下面，一抹嫩绿的芽尖正倔强地探出头来。
“那是……春芽？”陈玉兰惊喜地问。
“对。”林啸天眼中闪烁着光芒。
“冬天再冷，也挡不住春天的脚步。”
他站起身，走到洞口，对着那漫天的风雪，发出了低沉而坚定的誓言。
“熬过这个冬天，春天就会来临！”
“等到冰雪消融的时候，就是我们出山的时候！”
“那时候，我要让这青龙山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都变成射向鬼子的子弹！”
“我们，一定会赢！”
风雪中，林啸天的身影如同一座灯塔，照亮了这漫长而寒冷的冬夜。
一九四一年的冬天，虽然寒冷，但铁血大队的心，却是热的。
因为他们知道，在那个男人的带领下，春天，并不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