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水城东,废弃染布坊的地窖里。
昏黄的油灯光下,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久别重逢的酸楚。
林啸天紧紧抓着妹妹的手,那只手冰凉、粗糙,虎口处甚至有一层薄薄的老茧——那是常年握枪或者从事某种繁重工作才会留下的印记。
陈玉兰站在一旁,默默地从药箱里拿出听诊器和纱布,她想给林小雪检查一下身体,但又不忍心打断这对兄妹的谈话。
“哥,你坐。”林小雪拉着林啸天在那张破旧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则蹲在他膝前,就像小时候在林家村,哥哥刚打猎回来,她蹲在旁边等着分野果一样。
只是现在,没有野果,只有满腹的辛酸。
“告诉哥。”林啸天的声音沙哑,喉咙像是被炭火烫过,“这八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林小雪抬起头,看着哥哥那张满是风霜和伤疤的脸,眼中的泪水渐渐干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越年龄的平静和深邃。
“八年……是啊,八年了。”
林小雪深吸一口气,目光穿过地窖昏暗的灯光,仿佛回到了那个血色的早晨。
“那天,爹把我藏在地窖的红薯堆里,盖上了厚厚的稻草。他嘱咐我,不管外面发生什么,都别出声,连气都别大声喘。”
“我听话,我捂着嘴,缩在角落里。”
“然后……我就听见枪声。很响,很乱。还有鬼子的怪叫声,乡亲们的哭喊声。”
林小雪的身体微微颤抖,林啸天的大手猛地握紧了她的肩膀。
“我听见娘在喊你的名字,喊爹的名字。然后是一声枪响,娘就不喊了。”
“接着是爹……我听见爹在那吼,说‘小日本,老子跟你们拼了’。然后就是刺刀扎进肉里的声音……噗嗤……噗嗤……”
林啸天的额头上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我当时吓傻了,我想喊,想冲出去,但我记得爹的话。我死死咬着自己的胳膊,把肉都咬烂了,没敢出声。”
林小雪挽起袖子,露出小臂上一块陈旧的、凹凸不平的伤疤。
陈玉兰看着那伤疤,忍不住捂住了嘴。那是牙印,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在极度恐惧下留给自己的烙印。
“大火烧起来了。”林小雪继续说道,“地窖里全是烟,热得像蒸笼。我以为我要死了。但我命大,那个地窖通着后山的枯井。我顺着枯井爬了出来。”
“出来的时候,村子已经没了。全是黑烟,全是尸体。”
“我在死人堆里找,找爹,找娘。我找到了娘,她倒在门口,手里还攥着你小时候穿过的虎头鞋。爹在院子里,身上全是窟窿,血都流干了。”
“我没哭。”林小雪看着林啸天,眼神异常坚毅,“哥,那时候我就发誓,我不哭。哭没用,哭死不了鬼子。”
“我把你埋了……不,我是把爹娘埋了。我想找你,但找不到。村里人都死了,就剩我一个。”
“后来呢?”林啸天心疼得无法呼吸,“你一个女娃娃,怎么活下来的?”
“逃难。”林小雪淡淡地说,“跟着难民潮走。往南走,听说南边有政府军,能打鬼子。”
“路上全是死人,全是难民。没吃的,我们就剥树皮,挖草根。有时候运气好,能碰到死掉的骡马,大家就疯了一样上去抢生肉吃。”
“有一回,我饿晕了,倒在路边。一个逃难的大婶救了我,给了我半块发霉的饼子。我就跟着她,喊她干娘。”
“可是走到徐州的时候,鬼子的飞机来了。一颗炸弹下来,干娘没了。我又成了一个人。”
林啸天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后来,我被人贩子盯上了。”林小雪冷笑一声,“他们看我长得还算清秀,想把我卖到窑子里去。他们把我关在笼子里,饿了我三天。”
“那你是怎么……”陈玉兰忍不住插嘴问了一句。
“我杀了人。”
林小雪轻描淡写地说道。
“什么?!”林啸天和陈玉兰同时一惊。
“那个看守我的人贩子,喝醉了想占我便宜。我趁他不注意,用藏在头发里的一根磨尖的铁钉,扎进了他的太阳穴。”
林小雪比划了一下,动作熟练而冷酷。
“十二岁,第一次杀人。我不怕,我只觉得恶心。我从他身上搜出钥匙,跑了。”
林啸天看着妹妹。
那个曾经连杀鸡都不敢看的小女孩,在十二岁那年,为了生存,学会了杀人。
“后来,我流落到了武汉。”林小雪的眼神柔和了一些,“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个人。我的老师,也是我的引路人。”
“他是地下党?”林啸天问。
“是。他叫老周。他在街头发现了我,看我虽然穿得破烂,但眼神倔强,就给了我一碗面。”
“他问我想不想读书,想不想报仇。我说想。他就把我带回了孤儿院。”
“那个孤儿院,其实是我们党的秘密据点,专门收养烈士遗孤和流浪儿。在那里,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革命,什么是信仰。”
“老周教我识字,教我发电报,教我日语,还教我怎么用枪,怎么化妆,怎么在敌人眼皮子底下送情报。”
“我学得最快,最狠。因为我知道,我每多学一点本事,就能多杀一个鬼子,就能早一点找到你。”
林小雪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打开,里面是一张泛黄的旧照片。
那是林家村全家福的半张残片,只有林啸天年轻时的半个侧脸。
“这张照片,是我从家里废墟里扒出来的。这八年,我一直贴身带着。每次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就看看它。”
“老周告诉我,我的哥哥是个猎人,枪法好,人也聪明,肯定不会轻易死。他说只要我努力工作,总有一天能通过组织找到你。”
“三年前,组织上派我回苏北,潜伏在临水城。任务是打入伪军内部,建立情报网。”
“我化名‘风铃’,凭着一口流利的日语和速记本事,考进了伪军司令部当机要员。”
“这三年……”林小雪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厌恶,“这三年,我每天都要面对那些汉奸、鬼子。我要对他们笑,要给他们端茶倒水,要听他们吹嘘杀了多少中国人。”
“有时候,我真想掏出枪,把他们全毙了。”
“但我不能。”林小雪看着林啸天,“因为我是情报员。我的任务比杀人更重要。我要把他们的计划、他们的兵力部署、他们的运输路线,统统送出去。”
“哥,你知道吗?黑石渡那次,你们炸毁军列,那个情报就是我发的。”
“还有上次赵家庄的反扫荡,鬼子的‘铁壁合围’计划,也是我偷出来的。”
林啸天听着,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一直以为,那些精准的情报是苏婉清一个人搞到的。没想到,这背后竟然有自己妹妹的功劳!
他在山里打仗,妹妹在狼窝里潜伏。
他们在不同的战场,却在为了同一个目标,并肩战斗!
“小雪……”林啸天伸出手,抚摸着妹妹的脸颊,“你受苦了。真的受苦了。”
“哥,我不苦。”林小雪抓住哥哥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比起那些死去的乡亲,比起那些在前线牺牲的战士,我这点苦算什么?”
“我能活着,能找到你,还能为抗日出力,我已经很知足了。”
“而且,我现在不是一个人。我有组织,有同志。海棠姐对我很好,像亲姐姐一样。”
林啸天转头看向一直站在门口警戒的苏婉清。
“苏小姐,谢谢你。”林啸天真心实意地说道,“谢谢你照顾小雪。”
苏婉清转过身,眼圈微红:“林队长,小雪是个好同志。她是我们的骄傲。”
“哥。”林小雪突然想起什么,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林啸天接过来。
“这是我这几个月在司令部搜集到的,关于松井一郎‘春季大扫荡’的绝密计划草案。”林小雪压低声音,“虽然还没最终定稿,但大方向已经定了。”
“松井这次要动真格的了。他不仅要调集临水城的兵力,还要从徐州借调重炮联队和飞行队。他们的目标不仅仅是青龙山,而是要把整个苏北的抗日力量连根拔起。”
林啸天翻开本子,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日文记录和手绘地图,脸色瞬间变得凝重。
这哪里是一本笔记,这分明是几百条人命!
“这东西太重要了!”林啸天紧紧握着本子,“小雪,你立了大功!”
“能帮上哥,能帮上队伍,我就高兴。”林小雪笑了,那是发自内心的、纯真的笑容,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小女孩。
陈玉兰走上前,把手搭在林小雪的脉搏上。
“让我看看。”陈玉兰轻声说。
片刻后,陈玉兰皱起了眉头。
“心率不齐,有些贫血,还有……胃病很严重吧?”陈玉兰看着林小雪,“你在司令部,是不是经常吃不好饭?”
“不是吃不好。”林小雪苦笑,“是吃不下。看着那些鬼子吃饭的样子,我就恶心。而且经常要加班加点抄文件,有时候一整天都顾不上吃。”
“这样不行。”陈玉兰从药箱里拿出一瓶维生素和几包养胃的药粉,“这些你拿着。偷偷吃,别让人看见。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要是垮了,情报谁送?”
“谢谢嫂子。”林小雪接过药,小心翼翼地收好。
“小雪。”林啸天看着妹妹消瘦的脸庞,心疼得不行,“要不……你还是跟哥走吧。这情报送出来了,你的任务也算完成了。松井那个老鬼子疑心病重,你再待下去太危险了。”
“是啊。”陈玉兰也劝道,“回山上,我给你调养调养身子。”
林小雪看着哥哥和嫂子关切的眼神,心里暖暖的。
但她还是摇了摇头。
“哥,嫂子,我不能走。”
“为什么?!”林啸天急了。
“因为这个计划只是草案。”林小雪指了指那个本子,“具体的行动时间、进攻路线、兵力分配,随时都在变。松井一郎很狡猾,他在会议上说一套,私下里命令又是一套。”
“如果我现在走了,这条线就断了。万一鬼子临时变卦,你们在山上就会吃大亏。”
“我要留下来,盯着松井的一举一动。直到……直到这次反扫荡胜利为止。”
“可是……”
“哥!”林小雪打断了林啸天,眼神变得无比坚定,“你别忘了,我是林啸天的妹妹。我是猎人的女儿。”
“猎人在猎物进圈套之前,是绝不会离开埋伏点的。”
“而且……”林小雪从腰间拔出那把勃朗宁手枪,那是刚才林啸天给她的,“我有这个。如果真的暴露了,我会给自己留最后一颗子弹。”
“不许胡说!”林啸天一把捂住她的嘴,“你要活着!必须活着!”
“我一定活着。”林小雪拉下哥哥的手,“哥,你也得答应我。在山上要小心,别老是带头冲锋。你要是没了,我就真的没家了。”
林啸天看着眼前这个外表柔弱、内心却如钢铁般坚强的妹妹,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
他猛地把林小雪搂进怀里,紧紧地抱着。
“好。哥答应你。哥一定活着。”
“咱们兄妹俩,就像两把刀。一把在山上,一把在城里。”
“咱们一起,把这天捅个窟窿!把鬼子赶回老家去!”
“嗯!把鬼子赶回老家去!”林小雪在哥哥怀里重重地点头。
“时间到了。”
门口的赵铁柱突然敲了敲门框,发出三声沉闷的响声。
这是约定的撤离信号。
苏婉清看了看怀表:“林队长,还有一个小时全城就要戒严了。你们必须马上走。”
林啸天松开妹妹,替她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头发和衣领。
“小雪,哥走了。”
“哥,保重。”
“你也保重。记住,有危险,就去找海棠姐。”
“我知道。”
林啸天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拉着陈玉兰,转身向地窖口走去。
走到门口,他停下脚步,回头最后看了一眼。
昏黄的灯光下,林小雪站在那里,虽然身形单薄,却站得笔直,像一株在寒风中傲然挺立的梅花。
她微笑着,向哥哥挥了挥手。
林啸天咬了咬牙,猛地转身上了台阶。
回到地面,寒风扑面而来。
“走!”
林啸天压低帽檐,带着陈玉兰和赵铁柱,迅速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地窖里,林小雪听着脚步声远去,慢慢坐回椅子上。
她拿起那个本子,轻轻抚摸着封面。
“爹,娘。”
她对着虚空轻声说道。
“你们看到了吗?哥还活着。我也还活着。”
“我们在战斗。我们一定会给你们报仇。”
她吹灭了油灯。
黑暗中,那双明亮的眼睛,闪烁着复仇的光芒。
风铃,将在风暴中,发出最清脆、最致命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