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爬上东山梁时,幽谷已变了模样。
不是模样真的大改——山还是那些山,墙还是那道墙,窝棚依旧低矮——变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像一张原本松垮的弓,突然被一只坚定而稳定的手握住,慢慢绞紧了弦。空气里弥漫的不再仅仅是炊烟和冻土的味道,还掺进了铁器打磨的腥气、木料刨削的清香、以及一种紧绷的、无声的忙碌所带来的燥热。
共议堂旁的文书房里,李茂面前的桌子快被竹筹和木板淹没了。他眼里血丝未退,但精神却有些异样的亢奋。从清晨张贴告示、杨熙讲话结束到现在,不过两个时辰,他这里已经登记了超过四十笔“贡献申报”和“工分预兑”。
一个穿着补丁摞补丁棉袄的干瘦老汉,局促地站在桌前,手里紧紧攥着三根颜色发暗、但处理得异常柔韧的皮绳。“李……李管事,”老汉声音发颤,带着浓重的口音,“俺,俺原来在老家硝皮坊干过几年……这皮绳,是俺用上次分到的、一点不成器的碎皮子,偷偷拿土法子鞣的,比麻绳耐磨,捆东西牢靠……您看,这个,能算‘贡献’不?”
李茂接过皮绳,仔细看了看韧性和结扣,又抬头看了看老汉那因长期浸泡皮子而皴裂发黑的手指,点了点头,在登记册上记下:“王老皮,鞣制皮绳三根,初评可作捆扎器械或加固盾牌之用。贡献等级暂定‘丙下’,待匠作坊核定实用价值后,可调整至‘丙中’或‘丙上’。奖励工分:十五分。”
他拿起一块削好的竹筹,用刀刻上“丙下十五”的记号,递给老汉:“王老伯,拿好。这十五分,现在就可以去旁边窗口,找周大娘登记,看是兑成粟米存着,还是先记在账上。若匠作坊核定后提升等级,会补发差额工分。”
王老皮双手颤抖着接过竹筹,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感谢的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深深鞠了一躬,眼圈通红地退到一旁,小心翼翼地将竹筹揣进怀里最贴身的位置。
紧接着上前的是一对母女。母亲三十许人,面容憔悴但眼神清亮,女儿约莫八九岁,瘦小得像只鹌鹑,紧紧拽着母亲的衣角。
“李管事,”母亲的声音很轻,却清晰,“俺闺女手巧,打小就会编东西。昨夜听了主事人的话,俺们娘俩一宿没睡,用攒下的碎布条和草茎,编了这些……”她从一个破旧但干净的布袋里,拿出十几个巴掌大的、编结成致密网格状的小垫子,“俺想着,守墙的汉子们,天寒地冻的,把箭矢插在这样的垫子上,或许能防些潮气,取用也方便……还有这几个厚些的,垫在肩窝下,射箭时能舒服点……”
李茂拿起一个垫子,入手轻便,编织得紧密整齐,边角都处理得很好,没有毛刺。他心中一动,看向那个怯生生的小女孩。小女孩接触到他的目光,立刻躲到母亲身后,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很好。”李茂在册上记录,“刘氏母女,编制箭矢防潮垫十五个,肩垫五个。手艺精细,实用性强。贡献等级‘丙中’。奖励工分:母女共计三十分。可按户头记在母亲名下。”
刘氏脸上露出如释重负又带着些许光彩的表情,连连道谢。她不是因为得到了工分,而是因为自己和女儿那点微末的手艺,被认可了,被认为“有用”了。在这朝不保夕的乱世,这种感觉,比一口粮食更让人踏实。
类似的情景在不断上演。有人贡献了自己藏了许久的一小包缝衣针;有人坦言曾跟游方郎中学过几天草药辨认,愿意协助照料伤员;甚至有几个半大孩子,扭扭捏捏地抬来一捆他们利用放哨间隙、在营地边缘搜集的、特别坚韧的“牛筋草”,说听孙铁匠提过,这种草晒干捶打后,或许能掺在弓弦里增加韧性……
李茂来者不拒,一一登记,初步评定。复杂的条例,在具体的人和事面前,渐渐褪去了冰冷的条文外衣,显露出它最核心的意图:让每一分力量都被看见,让每一份贡献都有回响。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如此积极。角落里,几个汉子聚在一起,眼神闪烁地看着这边热闹的场景,低声嘀咕。
“哼,几根破绳子,几个草垫子,就能换工分?糊弄鬼呢!”
“就是,真打起来,顶个屁用!还不如……”
“嘘!小点声!你没看赵铁柱的人就在那边盯着?”
他们的声音压得更低,眼神飘忽地扫过谷口方向,又迅速收回,各自散开,融入忙碌的人群,但那背影,总透着些别样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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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作坊所在的区域,叮当声比往日更加密集。
孙铁匠手臂上缠着浸了药汁的布条,动作却丝毫不见迟缓。他面前的火炉比之前扩大了一圈,鼓风的皮囊也换成了更大的。炉火正旺,里面不再是单一的熟铁或生铁块,而是几块颜色质地各异的铁料混合在一起加热。
他儿子孙栓和另一个新收的学徒,正奋力搅动着炉膛。孙铁匠紧盯着铁料颜色的变化,额头上汗水滚落,也顾不上擦。
“停风!”他哑声道。
鼓风骤停。孙铁匠用长钳夹出一块已经变得半熔软、表面泛起奇异光泽的铁料,迅速放到石砧上。这一次,他没有立刻锻打,而是用一把特制的、带凹槽的锤子,小心地开始“炒”动铁料,让其在冷却过程中,杂质和多余的炭被进一步氧化剥离。
这是他按照杨熙给的“炒钢”思路,结合自己经验,摸索的第三次试验。前两次都失败了,要么炒过了头,铁料变得过于脆硬,一锻就裂;要么火候不够,杂质未除,韧性依旧不足。
这一次,铁料在锤下展现出不同的状态。孙铁匠眼神专注得吓人,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一团红热的金属。他根据手感、火星迸溅的形态、铁料变色的速度,不断调整着锤击的力度、角度和频率。
叮、叮、当、当……声音不再杂乱,而是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
终于,当铁料冷却到暗红色时,他停下锤子,夹起铁料浸入旁边一个装着特制淬火液(加入了少量动物油脂和骨粉)的木槽。
“嗤——!”
白汽蒸腾。待白汽散尽,孙铁匠将那冷却变黑的铁条夹出,放在眼前仔细端详,又用手指弹了弹,倾听那清脆中带着韧响的回音。然后,他拿起一把普通的手锤,用尽全力砸向铁条的一端!
“铛!”
火星四溅!铁条弯折出一个明显的弧度,却没有断裂!
孙铁匠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他小心地将铁条扳直,再次检查弯折处,只有细微的拉伸痕迹,无裂纹!
“成了!栓子!快,快去请主事人和老陈头来看!”孙铁匠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这‘炒’出来的钢,有韧劲!比熟铁硬,比生铁韧!做工具刃口,做弩机关键部件,都行!”
这消息像一阵风,迅速传遍了匠作区。老陈头第一个赶来,拿起那根铁条反复查看、测试,花白的眉毛高高扬起,连连点头:“好!好材料!孙老弟,你这手艺,立大功了!”
杨熙闻讯而来时,孙铁匠正对着那根铁条,像看着自己刚出生的孩子,黝黑的脸上满是汗水、烟灰和一种近乎神圣的满足感。
“主事人,您看!”孙铁匠将铁条捧给杨熙,语无伦次,“成了!按您说的法子,真成了!这钢口,这韧性……咱们的箭镞、矛头、还有那弩炮的扭力机括,都能用上更好的料子了!”
杨熙接过尚有余温的铁条,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带着希望的温度。他仔细看了看,又递给身后跟来的吴老倌和李茂。
“孙师傅,辛苦了!”杨熙郑重地向孙铁匠拱手,“此乃大功!按新例,此项技术突破,至少评‘乙等功’!具体工分奖励和贡献记录,由李茂先生即刻核定!所需铁料、人力,优先保障!我要你在五天内,至少‘炒’出二十斤这样的钢料,优先用于弩炮关键部件和一批破甲箭镞!”
“二十斤……”孙铁匠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炉子和有限的原料,用力点头,“成!俺和栓子,就是不睡觉,也给您弄出来!”
一种实实在在的、技术突破带来的希望,开始在匠作坊蔓延。叮当声更加有力,火光更加旺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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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边谷口附近的矮墙后,气氛则截然不同。
赵铁柱像一尊铁铸的雕像,立在墙头临时加高的了望木架上,目光鹰隼般扫视着前方白雪覆盖的山道和林地。他身后,三十名护卫队员和五十名经过紧急编组、手持各式“武器”(削尖的木矛、绑着石块的木棒、甚至还有几把从工具房临时调来的铁镐)的民兵,正分成数队,进行着适应性训练和防御演练。
训练的内容很基础:听鼓进退、依令放箭(有限的猎弓和弩)、长矛结阵、滚木礌石投放位置、伤员后撤路线……但要求极严。赵铁柱的吼声像鞭子一样,抽在每个人的耳边。
“第三队!矛端平!你们那是举烧火棍吗?马匪的刀砍过来,你手软一寸,脑袋就没了!”
“弓手队!看准了风向!你们那点箭,射出去就得要人命!不是让你们听响的!”
“滚木组!位置再检查一遍!卡榫牢不牢?绳索够不够长?别到时候拉不动,或者一放就偏!”
汗水从这些大多是农民出身的汉子脸上滚落,在寒冷的空气中蒸腾起白雾。没有人喊累,甚至很少有人露出明显的畏难情绪。杨熙早上的话,像烙铁一样烫在他们心里。怕,但更怕身后的窝棚被烧,亲人被杀。那简陋的工分兑换单上,“甲等功”、“乙等功”后面跟着的实实在在的好处,也在他们眼前晃着。
一个负责搬运礌石的民兵,脚下打滑,肩膀上的石块差点砸到脚。旁边一个护卫队员立刻上前,不是呵斥,而是帮他稳住石块,低声道:“小心点。记着,你搬的不是石头,是墙下那些杂碎的脑壳。”
那民兵愣了一下,随即重重点头,咬紧牙关,将石块更稳地扛上肩头,走向指定位置。
石锁被编入了周青直属的侦察队预备组,此刻正跟着一个老兵,在矮墙外围的陷阱区熟悉布置。他学得极快,那些巧妙隐蔽的绊索、深坑、削尖的木刺,他看过一遍就能大致复述出原理和位置。老兵看他的眼神,少了些最初的审视,多了些认可。
“小子,眼力不错,记性也好。”老兵拍了拍他瘦削但结实的肩膀,“好好干。这年头,有本事的人,在哪里都能挣口饭吃,挣份尊严。”
石锁只是默默点头,浅褐色的眼睛扫过远方山道的每一处起伏,仿佛要将那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的影子都刻进脑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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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这股逐渐凝聚起来的力量背后,阴影也在悄然滋长。
王石安居所的门窗紧闭了一整天。但黄昏时分,当大多数人结束一天的劳作和训练,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窝棚或工坊时,他那扇一直紧闭的后窗,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一只羽毛颜色更深、体型更小的信鸽,从窗缝中悄无声息地滑出,没有立刻高飞,而是贴着地面和窝棚的阴影,快速窜向谷地西侧——那是与北方范云亭势力截然相反的方向。
信鸽腿上,绑着的不是细竹筒,而是一个更不起眼的、用薄皮包裹的小卷。
几乎在同一时刻,二营地北面那片乱石坡的深处,一个被积雪半掩的山洞里。刀疤冯蜷缩在一块冰冷的岩石后面,脸上那道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小块坚硬的、黑乎乎的肉干,像野兽一样撕咬着。
他逃出来了,但代价惨重。小腿在乱石中扭伤,肿得老高;随身带的少量干粮在逃跑中遗失大半;更糟糕的是,暴风雪掩盖了痕迹,也让他彻底迷失了方向。他现在连自己在哪儿,离幽谷多远,都弄不清楚。
寒冷、饥饿、伤痛,还有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怨恨,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他想起“北边贵人”派人接触他时,许诺的事成之后的荣华富贵;想起昨夜那场惨败和兄弟们的尸体;更想起杨熙那张年轻却让他感到心悸的脸。
“杨熙……幽谷……”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眼中是疯狂的恨意,“老子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你们……”
他的低语被山洞外一阵不同寻常的、轻微但密集的“沙沙”声打断。不是风声,不是雪落声,更像是……很多脚踩在雪地上的声音?
刀疤冯猛地屏住呼吸,忍着剧痛,一点点挪到山洞边缘,透过石缝向外窥视。
然后,他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缩成了针尖。
山洞下方不远处的雪坡上,一支约二十人的队伍,正沉默而迅速地从西边的密林中钻出,沿着山坡,朝着东南方向——正是幽谷所在的大致方位——快速行进!
这些人穿着统一的灰色毛皮外袄,外面罩着简易的皮甲,行动间悄无声息,配合默契,武器精良,绝不是马匪或流民!领头的是个中等身材的汉子,脸被毛皮兜帽遮住大半,但偶尔抬头观察方向时,露出的半张脸,冷硬如岩石。
刀疤冯的心脏狂跳起来。这不是马阎王的人!这是另一股势力!而且,看这装备和行动力,远比马匪更精锐、更危险!
他们也是冲着幽谷去的?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燃起的鬼火,猛地窜上刀疤冯的心头。
他看着那支逐渐远去的灰色队伍,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肉干和伤腿,脸上那道疤剧烈地抽搐起来。片刻之后,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心,眼中闪过孤注一掷的狠厉光芒。
他拖着重伤的腿,用尽最后力气,扒开洞口更多的积雪,然后抓起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石,在自己破烂的皮袄上,艰难地割下一块相对完整的布片。没有笔,他咬破自己的手指,用颤抖的、冻僵的手指,在布片上歪歪扭扭地画了一个极其简陋的图案——那是他记忆中,幽谷核心区与二营地的大致方位和轮廓,又在那轮廓旁边,画了几个箭头和一个代表着很多人形的符号。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但他强撑着,将布片卷起,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然后,他不再看那支远去的灰色队伍,而是辨了辨方向,开始拖着伤腿,朝着与那支队伍和幽谷都不同的、东北方向的密林深处,一点一点,艰难地挪去。
他要去找到“北边贵人”的人。他要活下去。他要用这个意外的发现,换自己一条命,甚至……换一个报复的机会。
天色,就在这希望与危机并存、忠诚与背叛交织的忙碌与窥伺中,彻底暗了下来。幽谷各处的灯火次第亮起,比以往更加密集,也更加警惕,像无数只不肯闭上的眼睛,在寒冷的冬夜里,注视着四面八方涌来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