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还黑得严实,但幽谷的墙头上已经站满了人。
不是战士,是工匠和劳工。数十支火把插在墙垛的缝隙里,火光在寒风中摇曳,照亮了一张张冻得发青却专注异常的脸,和一双双在低温下仍保持灵活的手。
老陈头披着一件厚重的旧皮袄,站在内墙东南角的马面墩台上,花白的眉毛和胡须上结了一层薄霜。他手里没有拿工具,只是背着手,腰背挺得笔直,目光像尺子一样,丈量着眼前这堵正在“长高”的墙。
内墙——也就是幽谷核心区最初的围墙,主体早已完工,是三合土夯实垒砌,高约一丈二尺(约4米),厚达三尺。但在马阎王迫近的压力下,这个高度和厚度,在老陈头看来,依然不够看。尤其是面对可能出现的简陋攻城梯和人数优势时。
“东段第三块,夯锤再加十下!听到声音发沉、发实为止!偷一下懒,将来马匪的刀就可能从这里砍进来!”老陈头的声音在清晨的寒风里像块生铁,又冷又硬。
下方,负责这段墙体加高的劳工们不敢怠慢,喊着号子,将巨大的木制夯锤高高举起,再重重砸下。“咚!咚!咚!”沉闷而富有韵律的撞击声在谷中回荡,混合着碎石和泥土被挤压密实的细微声响。三合土的粘合剂(石灰、黏土、细沙)比例经过了微调,加入了更多捣碎的糯米浆,虽然奢侈,但在老陈头的坚持下,杨熙点了头。他要的是一道真正的屏障,不是摆设。
墙体的加高不是简单的往上堆土。老陈头采用了“外扩内收”的法子:在原有墙体外侧,先用粗大的原木打下密集的基桩,再用木板夹成模槽,然后填入按照新比例配制的三合土,层层夯实。新墙比旧墙向外突出了约两尺,形成一个微小的斜面,不仅增加了底部厚度,也让攀爬更加困难。而墙体内侧,则利用原有结构,用石块和夯土垒砌出可供守军站立和机动的“步道”和“藏兵洞”。
“陈老,北墙预留的‘弩台’基座已经夯平了,您要不要去看看?”一个年轻工匠小跑着过来请示,呼出的白气在火光中一团团散开。
老陈头点了点头,迈着沉稳的步子沿着墙头步道向北走去。他的目光扫过墙外。原本紧贴着围墙的那些窝棚和杂物,早已被清理一空,形成了一片宽约十五步的开阔地。开阔地外,是新挖掘的壕沟。
壕沟深约六尺,宽八尺,底部插满了削尖的、用火烤硬了的木桩。挖掘出的泥土,一部分用于加高围墙,另一部分则在壕沟内侧堆砌成一道低矮的土埂,作为第一道障碍和守军的掩体。由于天寒地冻,挖掘极为艰难,进度不快,但已经勾勒出了核心防御圈的轮廓。
走到北墙中段,一处墙体明显加厚、顶部也更加宽敞的平台已经初具规模。这就是为扭力弩炮预留的“弩台”。平台下方有石阶与墙内步道相连,便于搬运器械和弹药;平台外侧有垛口和射击孔,既保护操作手,又能获得良好射界。
老陈头蹲下身,用手摸了摸平台夯土的坚实程度,又用脚踩了踩几个关键受力点,脸上露出些许满意的神色。这里,将是未来防守的支柱火力点之一。
“陈老,主事人来了。”年轻工匠低声提醒。
老陈头起身,看到杨熙带着吴老倌和李茂,正从墙下的石阶走上来。杨熙同样一夜未眠,眼中带着血丝,但精神尚可。他走到弩台位置,环视了一圈。
“陈爷爷,辛苦了。”杨熙的声音有些沙哑,“这弩台,最快什么时候能用?”
“夯土还需两日才能干透承重。弩炮的基座固定件,孙铁匠那边正在赶制,用的是新‘炒’出来的钢料,更结实。”老陈头估算着,“最快……三天后,第一台可以架上来试位。”
“三天……”杨熙望向南边黑沉沉的山峦方向,“希望马阎王,能多给我们两天时间。”
“主事人,”吴老倌拢着袖子,低声道,“二营地那边,雷瘸子传来消息,连接通道的第一段路已经清出来了,简易的木栅也立了起来。只是人手实在紧张,进度比预想的慢。”
按照杨熙的规划,幽谷(核心区)、一号营地(原外围营地)、二号营地(新建苦役营),三者不能孤立。必须建立起快速、相对安全的联络通道,形成犄角之势。核心区与一营之间距离较近,原有小路拓宽即可;但一营与二营之间,以及二营与核心区西侧之间,都需要开辟新的通道,并在通道沿线设立哨垒。
这是一项浩大工程,尤其是在冬季。但再难也得做。
“告诉雷叔,通道不必求宽,先求通、求隐。关键隘口设立哨垒,哪怕只是个能藏三五人的木棚加掩体也行。哨垒之间,用烽烟或铜锣传递简单信号。”杨熙果断道,“人手……从一营再抽调三十个可靠青壮给他。核心区这边的非关键劳役,暂时压缩。”
“可粮食消耗……”李茂忍不住插话。增加劳作人手,就意味着粮食消耗加快。
“顾不上了。”杨熙摇头,“通道和哨垒建起来,三个点才能互相支援,分担压力。否则,任何一个点被单独击破,其他两点也难保。这笔账,必须算。”
李茂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在本子上记下。
一行人沿着墙头继续巡视。东方天际,渐渐泛起鱼肚白。晨光中,幽谷的防御格局愈发清晰:核心区是坚固的内核,围墙加高,壕沟环绕,弩台预设;一营和二营如同伸出的两只触角,一东一西,拱卫核心,并通过正在艰难开辟的通道与核心区血脉相连。一个简陋却已初具形态的“城中城”防御体系,正在寒冬中倔强地成型。
然而,这脆弱的安宁,很快就被急促的马蹄声打破。
周青带着两名侦察队员,风尘仆仆地从谷口方向疾驰而入,马蹄在冻土上敲打出密集而凌乱的鼓点。三人脸上都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难以掩饰的凝重。
周青甚至等不及下马,就在墙下仰头喊道:“主事人!急报!”
杨熙心中一沉,立刻带人从墙头下来。
“马阎王的主力,昨夜在野狼峪扎营了,距离咱们南边山口,不到三十里!”周青语速极快,声音因干渴而嘶哑,“人数一百三十左右确认无误,披甲者不下四十。他们还驱赶着数十流民作为前驱和辅兵。看架势,最迟明日下午,先锋必至山口!”
三十里!一天半的路程!众人脸色都是一变。
“还有……”周青喘了口气,眼神更加锐利,“西边,我们的人,在距离二营地西北约十五里的鹰嘴岩附近,发现了另一股人马的踪迹!人数不多,约二十人,但装备极其精良,行动诡秘,反侦察能力极强!我们的人不敢靠太近,只远远看到他们似乎在……测绘地形?”
西边!又一股!还是精锐!
“测绘地形?”杨熙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不是路过?不是探营?”
“不像。”周青摇头,“他们行动很有目的性,走走停停,不时用工具测量、记录。而且……他们避开了所有可能遇到山民或流民的常规路线,专走险僻之处。要不是我们有个兄弟从小在那一带采药,熟悉几条猎道,根本发现不了他们。”
测绘地形,通常意味着对这片区域有长期打算,甚至是……占领和建设的规划。
一股寒意,从杨熙的脊背升起。东边是贪婪凶悍的马阎王,西边又来了目的不明、更加精锐的神秘势力。幽谷像一块夹在磨盘中间的豆子。
“能判断是哪路人吗?”吴老倌急问。
“完全不能。”周青脸色难看,“装束统一,武器制式从未见过,不似官兵,更不是土匪。倒像是……某些大族豪强的私兵,或者……”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某些有特殊背景的探矿队。”
探矿队!这个词让杨熙和吴老倌同时想起了黑风岭的铁矿。难道这股精锐,也是冲着矿藏来的?他们出现在西边,是在寻找从另一侧接近或控制矿区的路线?
如果是这样,幽谷的存在,恐怕早已不是秘密,甚至可能成了某些势力眼中的障碍。
“王石安那边有什么动静?”杨熙忽然问。
吴老倌答道:“昨日闭门不出,但今早天未亮时,老朽安排的眼线隐约看到他后窗有鸟飞出,方向……似是向西。”
向西!又是西边!
王石安和西边那支神秘队伍,是否有联系?他究竟是范云亭的人,还是……另有身份?
疑云如同山间的浓雾,瞬间变得更加厚重扑朔。
“加强西边的监视,但不要打草惊蛇。”杨熙迅速做出决断,“周青叔,南边马阎王的主力,盯死!我要知道他们每一步动向,尤其是他们如何对待那些被驱赶的流民。赵叔,立刻加快核心区防御收尾工作,弩炮优先!吴伯,你坐镇谷内,协调物资,安抚人心。李茂先生,按最坏情况,重新核算粮食和药品存量。”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周围一张张紧张的脸。
“该来的,总会来。”杨熙的声音在晨风中显得有些飘忽,但眼神却锐利如刀,“东边的狼,西边的虎,都把我们当成了猎物。那就让他们看看,这头猎物,长着什么样的牙!”
就在这时,谷口方向再次传来喧哗。不多时,一名护卫队员领着两个浑身沾满泥土和雪屑、狼狈不堪的汉子跑了过来。这两人正是派出去搜捕刀疤冯的搜山队员。
“主事人!雷管事!”领头的小队长气喘吁吁,脸上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刀疤冯……没找到!但是……我们在西边乱石坡深处,发现了一个临时的山洞,里面有血迹和有人待过的痕迹,还有……还有这个!”
他颤抖着手,递上来一块沾着污渍的、破烂的皮袄碎片。
杨熙接过碎片,展开。上面,用暗褐色的、疑似血渍的东西,画着一个极其简陋、却让人触目惊心的图形——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圈(代表幽谷?),旁边两个小点(代表营地?),以及一个指向圆圈内部的箭头,箭头旁边,画着几个火柴人般的小符号,其中一个符号,依稀像是……一只鸟?
“这……这是刀疤冯留下的?”雷瘸子凑近一看,脸色骤变。
“山洞附近还发现了一些新鲜的、不属于我们的脚印,很浅,但方向……指向西边深山。”小队长补充道,声音发干,“我们追了一段,脚印消失了,像是被刻意掩盖了。刀疤冯……可能没死,而且……可能被西边那伙人,带走了?或者……他去投奔了西边那伙人?”
刀疤冯未死,可能落入或投靠了西边神秘势力,甚至还留下了指向幽谷的“地图”!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在这一刻,隐隐指向了西面。那支精悍、神秘、目的不明的队伍,如同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蛇,比明火执仗的马阎王,更让人心生寒意。
晨光彻底照亮了山谷,也照亮了每一个人脸上沉重的表情。东狼西虎,内忧未绝。幽谷这座刚刚有了雏形的“城中城”,还未迎来它的第一场实战考验,便已置身于更加复杂危险的漩涡中心。
杨熙紧紧攥着那块染血的破皮,指尖因用力而发白。他望着西边层峦叠嶂、仿佛隐藏着无穷秘密的群山,缓缓吐出一口白气。
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