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天光未启,幽谷却已醒了。
不是被鸡鸣唤醒,而是被一种无声的、紧绷的悸动。核心区的空场上,积雪被连夜铲净,露出冻得硬邦邦的黑土地。场边插着十数支燃烧的松明火把,火光在渐起的晨风中摇曳不定,将聚集在空场上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身后粗糙的土墙和窝棚上,像是无数不安晃动的鬼魅。
人很多。谷内原本的居民、外围营地抽调回来的部分可靠流民、还有二营地所有未参与叛乱、经过初步甄别的青壮,黑压压地站了一片,粗粗看去,不下三百人。男人们大多沉默着,双手拢在袖中或紧紧攥着衣角,脸上混合着未褪的睡意、冻出来的青白,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对未来未知的惶惑。女人们紧紧挨着自己的男人或孩子,眼神躲闪,不时发出几声压抑的咳嗽或婴儿被惊扰的啼哭,又迅速被母亲捂进怀里。
空气冷得刺鼻,呵出的白气在人群上方凝成一片低矮的雾。没有人说话,只有脚步移动时踩在冻土上的沙沙声,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这种过分的安静本身,就透着让人心头发毛的压力。
场子正前方,用粗木和木板临时搭起了一个半人高的台子。台子上站着几个人:杨熙、吴老倌、赵铁柱、李茂,还有被两名护卫队员搀扶着、脸色苍白的孙铁匠——他昨夜在赶工修复一批箭镞时,因过度疲惫被火星烫伤了手臂,但坚持要来。
台子两侧,立着两块用石灰水刷过的长木板,上面用炭笔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那是《战时工分兑换单》和《贡献奖惩条例》的最终定稿。字迹工整清晰,但在摇曳的火光和未明的天色下,对于大多数不识字的流民而言,那只是一片令人眼晕的鬼画符。
杨熙站在台子中央,身上依旧是那件半旧的羊皮坎肩,没有披甲,也没有持械。他静静地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一张张或麻木、或警惕、或茫然的脸。寒风卷起他额前几缕碎发,他恍若未觉。
吴老倌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那苍老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场地上传开:
“乡亲们,谷民们,静一静。”
所有的目光聚焦到台上。
“今日召集大家,不为别的。”吴老倌的声音不高,但很稳,“两件事。第一件,幽谷立了新规矩,从今日起,所有人,劳作、守备、贡献,皆按此例而行,赏功罚过,兑换衣食,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他侧身,指向那两块木板,“细则在此,稍后自有识文断字之人,为各位讲解。”
人群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泛起又落下。新规矩?又是规矩!很多人眼里露出本能的抗拒和不安。规矩意味着约束,意味着他们那点可怜的、刚刚熟悉起来的生存方式又要被打破。
吴老倌没有理会下面的骚动,继续道:“第二件事……比规矩更重要。”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异常沉重,缓缓扫过全场。那目光仿佛有重量,压得窃窃私语声迅速消失。
“有狼,盯上咱们这块肉了。”吴老倌的声音陡然转厉,像一把生锈的刀子,刮过每个人的耳膜,“南边山口外,八十里,不,现在可能只剩六十里、五十里了!一支一百多号人、披着铁甲、扛着梯子的马匪,正朝着咱们幽谷,扑过来!”
“轰——!”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惊恐的尖叫、绝望的哭喊、男人粗重的咒骂、孩子被吓坏的嚎啕……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如同沸油里泼进了冷水。许多人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就想往后缩,人群像受惊的羊群般涌动起来,几乎要引发踩踏。
“肃静!!”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从台侧响起。
赵铁柱跨前一步,魁梧的身躯像一尊铁塔,铜铃般的眼睛瞪视着下方,手中长矛重重往台板上一顿!“咚”的一声闷响,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头。他身后,二十名全副武装、面色冷硬的护卫队员同时上前一步,动作整齐划一,长矛顿地,发出沉闷的共鸣。
混乱被这突如其来的武力威慑硬生生压了下去,只剩下压抑的抽泣和粗重的喘息。
这时,杨熙向前走了两步,走到了台子最边缘。火光照亮了他年轻却异常平静的脸。他没有吼叫,也没有激昂的挥手,只是用那双沉静的眼睛,看着下方惊魂未定的人群。
“怕了?”他开口,声音不大,甚至有些轻,但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场地上,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没人回答。只有风声和火把的噼啪。
“怕,是应该的。”杨熙自己回答了,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我也怕。”
这话让很多人都愣住了,下意识地抬头看他。
“我怕咱们辛辛苦苦开出来的田,被马蹄踏烂;怕咱们一砖一瓦垒起来的窝,被大火烧光;怕咱们攒下的一点活命粮,被抢个精光;更怕……”他的目光扫过人群中的妇孺,“怕咱们身边的父母妻儿,倒在血泊里,像路边的野狗一样,没人收尸。”
他的话像冰锥,一字一句,刺进每个人心底最恐惧的角落。一些女人忍不住捂住嘴,发出压抑的呜咽。
“光怕,有用吗?”杨熙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眼神也锐利起来,“咱们逃过难,挨过饿,见过死人,知道这世道是什么样子!你越怕,狼越凶!你越缩,刀越利!那些马匪为什么敢来?就是因为他们觉得咱们是群只会种地、只会躲在山沟里发抖的绵羊!觉得咱们的粮食、咱们的女人孩子,是摆在砧板上的肉,随他们剁!”
他抬起手,指向南边黑沉沉的山峦方向:“他们错了!”
这三个字,他说得斩钉截铁。
“咱们不是绵羊!”杨熙的声音在寒风中回荡,“咱们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活人!是能在冰天雪地里刨出食、能在虎狼窝边搭起窝的狠角色!咱们手里有锄头,能开荒;有斧头,能砍树;有石头,能垒墙!现在,咱们还有了规矩,有了能一起使力的法子!”
他转身,指向那两块写满字的木板:“那上面的,不是锁链,是刀子!是咱们自己给自己打造的、砍向饿狼的刀子!”
“甲等功,阵斩敌酋,家眷迁入内谷,终身供养!”杨熙的声音带着一种激越的力量,“这不是空口白话!是咱们幽谷,拿整个家底,给敢拼命、能拼命的汉子做的保!你的血,不会白流!你的命,换你全家老小往后几十年的安稳!”
“乙等功,负伤擒敌,高额工分,优先兑盐换布!你的伤,值这个价!你的功劳,人人看得见,换得到!”
“哪怕只是丁等,老实干活,守好你的岗位,你和你家人明天的粥,后天的饼,就有一份是你的力气换来的!谁也抢不走!”
他一句接一句,语速越来越快,声音并不算太高亢,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将那些冰冷复杂的条款,拆解成最简单、最直白的生存逻辑。
“外面的马匪,一百多人,听起来吓人。”杨熙稍微缓了缓,语气恢复了些许平静,“可咱们有多少人?谷内六十,一营一百五,二营一百,加起来,三百多口!咱们的墙,是掺了糯米浆的三合土,他们拿牙啃,也得崩掉几颗!咱们的了望塔,站得高,看得远,他们还没摸到边,咱们就知道!”
他看向赵铁柱和周青:“赵叔,周青叔,还有雷叔,是边军退下来的老兵!他们知道怎么守,怎么打!咱们的护卫队,一天也没闲着,天天在练!”
他又看向老陈头和孙铁匠:“陈爷爷,孙师傅,带着人在后山,没日没夜地琢磨能打得更远、更狠的家伙!不是什么神仙法宝,是咱们自己能造出来的、要马匪命的玩意儿!”
最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台下众人脸上,那目光里有沉重,有期盼,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马匪来,是为了抢。抢完就走,或者占了这里,把咱们当牲口使唤。他们眼里,没有‘咱们’,只有‘他们的粮食’、‘他们的地盘’。”
“可这里是什么?”杨熙张开手臂,仿佛要将整个幽谷揽入怀中,“这里是咱们一锄头一锄头垦出来的地,是咱们一根木头一根木头搭起来的家!是咱们的孩子学走路的地方,是咱们老人能晒到太阳、喝上口热粥的地方!”
“咱们守在这里,不是为了我杨熙,不是为了哪个‘主事人’。”他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诚恳,“是为了你旁边站着的爹娘,是为了你怀里抱着的娃,是为了你自己明天早上还能睁开眼,看见这片天,呼吸这口气!”
“新规矩,是把咱们三百多人的力气,拧成一股绳!是把咱们有限的那点粮食、那点铁、那点盐,用在刀刃上!让敢拼命的,有回报;让出力的,有饭吃;让老弱的,有条活路!”
他停了下来,胸膛微微起伏,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台下,一片死寂。但那种死寂,已不再是单纯的恐惧和茫然,而是掺杂了某种被点燃的、沉重的东西。许多人紧紧抿着嘴,眼神在火光下闪烁不定,拳头在袖子里悄悄握紧。
“话,我说完了。”杨熙最后说道,声音恢复了平静,“规矩,就贴在墙上。认字的,自己去看;不认字的,稍后有人念给你们听,一遍不懂,就问,问到懂为止。”
“愿意信我杨熙,愿意信幽谷这块牌子,愿意为自己、为身边人搏条活路的……”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斩钉截铁,“从现在起,瞪大眼睛,攥紧你手里能拿到的一切家伙——锄头、镐把、削尖的木棍、石头!记住你的岗位,记住你的责任!马匪的刀砍过来的时候,你退一步,你身后的爹娘娃子,就得死!”
“不愿意的……”他的目光扫过人群,锐利如刀,“现在,立刻,离开幽谷。往北,往东,随你去哪。我杨熙,绝不阻拦,也绝不留难。但走了,就再也别回来。幽谷的墙,只为愿意一起守它的人立着。”
说完,他不再看台下,转身,对着吴老倌等人点了点头,径直走下了木台。背影挺直,脚步沉稳。
台上台下,一片静默。只有寒风刮过火把的呼啸。
良久,人群中,一个沙哑的声音颤抖着响起:“我……我不走!我娘还在谷里……”
紧接着,又一个声音,是张大山,那个老实的农户,他脸涨得通红,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吼道:“我也不走!地还没种呢!马匪想来糟蹋?老子……老子跟他拼了!”
“拼了!”
“守住咱家!”
零零星星的吼声,很快连成了一片,虽然参差不齐,虽然还带着恐惧的颤音,但却像星星之火,在人群中燃了起来。
吴老倌看着台下开始涌动的人心,又看了看杨熙离去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眼中却有一丝欣慰。这个年轻人,把最残酷的现实撕开,把最微薄的希望摆上,把选择的权利交还给每个人。这比任何空洞的许诺和强制的命令,都更有力量。
就在人群的情绪被初步点燃,李茂正要安排人开始逐条宣读条例细则时——
“报——!!”
一声凄厉的呼喊从谷口方向由远及近!一名浑身是血、踉踉跄跄的护卫队员冲破晨雾,扑倒在空场边缘,嘶声喊道:“南……南边山口!马匪的探马……摸过来了!王老三他们……遭遇了!死了两个,伤了一个……探马退了,但……但他们肯定找到路了!”
刚刚被鼓舞起来的气氛,瞬间凝固。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再次投向南方。那里,晨光终于刺破了云层,照亮了山峦狰狞的轮廓。
狼,真的到了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