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再次降临,幽谷核心区那间充作文书房的土屋内,灯火通明。李茂坐在一张堆满了竹简、木板和粗纸的长桌后,眼眶深陷,眼球里布满血丝,但握笔的手依然稳定。他已经两天一夜没怎么合眼了。
桌上摊开的,是一张用数张粗纸拼接起来的巨大表格,炭笔勾勒的横竖线条将它分割成密密麻麻的格子。最左侧一列,是工分等级和贡献类型:甲等功(死战不退、阵斩敌酋、重要技术突破)、乙等功(作战负伤、俘获重要情报、完成关键劳作)、丙等(日常超额劳作、技艺传授、协助管理)、丁等(基础劳作完成)、戊等(基础劳作未完成或过失)……一直细分到十几个小类。
表格的顶端,则是可供兑换的物资种类:粟米(分脱壳与未脱壳)、豆子、盐、粗布、成衣、鞋履、铁器(分农具与武器)、药品(寥寥数种)、额外肉食(罕见)、甚至还有“迁入核心区资格”、“学习特定技艺机会”、“免除特定劳役权”等非实物条目。
每一个交叉的格子,都需要填上一个数字——多少工分,兑换多少物资或权益。
这不是简单的记账,这是在刀尖上跳舞,是在资源极度匮乏的绝境中,试图画出一张相对公平的生存图谱。每一个数字背后,都可能牵扯到人心向背,影响生死存亡。
李茂感到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喉咙干得像要冒烟。他端起旁边早已凉透的、颜色浑浊的“茶汤”,灌了一大口,苦涩的味道让他稍微清醒了些。
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但李茂还是立刻听出来了——是杨熙。
他想起身,杨熙已经推门进来,对他摆了摆手。杨熙的脸色也很疲惫,但眼神依旧清明。他走到长桌旁,目光扫过那巨大的表格。
“进行到哪一步了?”杨熙问,声音有些沙哑。
“基础框架搭好了,现在卡在几个关键兑换比例上。”李茂指着表格中间偏上的位置,“首先是粮食。按目前存粮和人口,若被围困,每日最低口粮标准需定为成人粟米四合(约半斤),妇孺老弱三合。这是保命线。但工分兑换……若定得太低,无法激励;定得太高,恐引发囤积和恐慌。”
杨熙俯身,手指点在“丁等(基础劳作完成)”对应的“粟米”一栏上:“丁等完成,每日可得基本工分三分。若兑换粮食,一分可兑粟米一合。也就是说,一个成年劳力,完成基础劳作,每日所得工分可兑换三合粟米,不足保命线,但加上每日固定发放的最低口粮,勉强可活。”
“那超额劳作的部分呢?”李茂问。
“丙等超额完成,工分奖励上浮五成到一倍。具体看劳作强度和重要性。这部分工分,可以允许他们兑换更多的粮食,或者攒起来换布、换盐。”杨熙的手指移动到“盐”那一列,“盐是关键物资,必须控制,不能随意兑换。可按家庭为单位,每月凭工分兑换一定额度,超出部分……价格要翻倍,甚至数倍。”
这是用经济手段调控必需品流通。李茂飞速记录着。
“最难的是这里。”李茂的手指指向表格最上方的“甲等功”、“乙等功”区域,“战功、重伤、技术突破……这些该如何量化?兑换什么?若是给予太多粮食布匹,恐他人不服;若只给虚名,又寒了壮士心。”
杨熙沉默了片刻。炭盆里的火光在他脸上跳跃。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冰冷的夜风灌进来,让他精神一振。远处,二营地方向只有零星灯火,更远的南面群山,沉在无边的黑暗里,仿佛蛰伏的巨兽。
“甲等功,阵斩敌酋、死战护墙不退者……”杨熙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除了大量工分奖励,直接授予‘核心民’资格,其家眷优先迁入内谷,享受内谷居民待遇。重伤致残者,由谷内供养终身,其子女由公中抚养至成年,并享有一次免费学习指定技艺的机会。”
李茂手中的笔顿了顿。这个代价不小,但……值得。这是在买命,也是在立信。
“乙等功,作战负伤(未致残)、俘获重要情报、完成关键性技术突破(如孙铁匠的炒钢法若成)。”杨熙继续道,“给予高额工分奖励,可兑换铁器、额外肉食、药品等紧缺物资,并记录在‘贡献簿’上,其家庭在分配土地、房屋时享有优先权。”
“那……若是阵亡?”李茂的声音有些干涩。
杨熙的背影在窗前僵了一瞬,缓缓道:“阵亡者,抚恤按甲等功最高标准执行,其直系亲属由谷内供养。其名,刻于‘英烈碑’——等我们有了能刻碑的石头和工匠之后。”
房间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爆开的噼啪声和窗外呜咽的风声。
良久,杨熙转过身,走回桌边:“将这些都细化,写入《战时贡献奖惩条例》草案。另外,增加一条:所有工分,按旬结算,可累积,可转让(限于直系亲属间),但不得用于赌博、放贷。违者,工分清零,重罚。”
“明白。”李茂点头,又问道,“那……对于没有劳作能力的老弱妇孺?还有,若有人囤积工分,待价而沽,扰乱兑换秩序?”
“老弱妇孺,按最低口粮标准,由公中保障。有亲属者,鼓励亲属工分补贴。无亲属者,设立‘公济坊’,安排力所能及的轻活,以工换食,不足部分由公中补足。”杨熙显然已经深思熟虑,“至于囤积居奇……成立‘监查队’,由吴老倌和你共同负责,核查工分记录与实物兑换流水。一旦发现异常交易或囤积,第一次警告并罚没部分工分,第二次……驱逐。”
规则必须严密,执行必须铁腕。乱世用重典,尤其是面临大战的此刻。
“草案最快明早能出来。”李茂估算了一下时间,“但要公布实施,恐怕还需要共议会审议,尤其是具体的兑换比例数字,需要大家共同商定。”
“嗯。”杨熙点头,“你先做草案,明早共议会,我们过一遍。现在……”他看向窗外,“还有件更要紧的事。”
他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周青推门而入,身上带着浓重的夜露寒气,脸色在灯光下显得异常严峻。
“主事人,李茂先生。”周青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冰块砸在地上,“南面的‘马阎王’部,先头探马已经摸到我们南边山口外八里的地方了。大约十人,装备精良,行动很小心,像是在找进山的路。”
来得这么快!李茂的心猛地一揪。
杨熙脸上却没什么意外的表情,只是眼神更冷了几分:“能确定是马阎王的人?”
“抓了个舌头。”周青从怀里掏出一块沾着血迹的破布,上面用炭笔画着歪歪扭扭的图形,像是一个简单的兽头标记,“这是他们小队联络的暗记。舌头熬不住刑,招了,他们是马阎王麾下‘钻山鼠’队的,专门负责探路寻踪。大部队还在二十里外,但最迟后天晌午,一定能到山口。”
“他们的目标?”
“舌头地位低,只知道上头的命令是‘摸清山里那伙肥羊的窝,找到进去的路,等大军到了,里应外合,抢粮、抢人、占地方’。”周青道,“他还吐露,马阎王这次是倾巢而出,除了留少数人看老营,能打的都带来了,大概一百二三十号,其中披铁甲的有三十多,还有几架简陋的攻城梯。他们……志在必得。”
一百三十对幽谷能战之兵不足五十(含护卫队和二营地部分可靠青壮)。装备劣势,人数劣势。
土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李茂手里的炭笔“啪”地一声,断成了两截。
杨熙沉默着,走到炭盆边,伸出手烤了烤火。火光映着他年轻却已显棱角的脸庞,看不出太多情绪。半晌,他忽然问道:“那个舌头,还说了别的吗?比如,马阎王和黑山卫所,到底什么关系?他们有没有得到什么……许诺?”
周青愣了一下,仔细回忆:“他提了一句,说马阎王这次敢这么大胆,是因为‘上面有人点头,答应事成之后,这地盘归他,抢到的东西抽三成’。但‘上面’具体是谁,他不知道。”
上面有人点头……黑山卫所那位新任长官的嫌疑最大。甚至,可能不止是点头,而是默契的纵容,或者交易。
“舌头人呢?”杨熙问。
“伤势重,但还吊着口气。”周青道,“关在岩洞里,有人看着。”
“看好他,别让他死了。”杨熙道,“说不定还有用。”他转身,看向李茂和周青,“工分兑换草案,必须加快。最迟明天正午之前,我要看到完整的、可以公布的版本。周青叔,外围侦察再收拢些,重点盯死南边山口和马阎王大部队的动向。另外,派两个机灵的,绕远路,去黑山卫所方向远远看一眼,看看那边有没有什么异动。”
“是!”
周青领命而去。
李茂看着桌上那巨大的、尚未完成的表格,感到一阵眩晕和窒息。外面的敌人磨刀霍霍,内部的制度千头万绪,时间却像指缝里的沙子,飞速流逝。
“李茂先生。”杨熙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怕吗?”
李茂抬起头,看着杨熙平静的眼神,张了张嘴,最终诚实地点了点头:“怕。”他一个读书人,何曾经历过这等刀兵之事。
“我也怕。”杨熙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苦涩,但更多的是坚韧,“但怕没用。我们现在做的每一件事——修墙、练兵、造弩炮、定规矩——都是在把‘怕’这个东西,一点点从心里挤出去,换成别的。”
“换成什么?”李茂下意识问。
“换成计算。”杨熙的目光落回那复杂的表格上,“计算我们有多少粮,能撑多久;计算我们有多少人,能打多狠;计算每一分力气、每一粒粮食、每一个工分,该怎么用,才能让更多人活下来,让幽谷这块牌子,不倒。”
他拍了拍李茂的肩膀,那手掌并不宽厚,却异常沉稳有力:“抓紧时间。这表格上的每一个数字,将来都可能救一条命,定一次胜败。我们是在跟马阎王抢时间,更是跟老天爷抢生机。”
说完,杨熙也离开了文书房,他还要去巡视各处防务,去查看弩炮组装进度,去安抚谷内的人心。
李茂独自留在屋内,对着跳跃的灯火和满桌的纸笔。窗外的风声似乎更急了,像战鼓在擂响。他深吸一口气,捡起断掉的炭笔,将就着,重新俯身在那巨大的表格上。
怕,确实没用。他定了定神,开始飞速计算、书写。甲等功兑粟米一石?太多了,战时粮食金贵,兑八斗吧。乙等功兑盐五两?盐更少,三两或许更合适……还有药品,那几株老山参,该定多少工分才既显珍贵又不至于无人可及?
他的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沙沙作响,一个个数字被郑重地填入格中。这些数字冰冷而抽象,但它们即将勾勒出的,是乱世中一群挣扎求生之人,所能触及的、最坚实的公平与希望。
夜色更深,土屋的灯火,成了这片黑暗山岭中,一处微弱却倔强不灭的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