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锣声像刀子一样,撕碎了幽谷清晨残存的最后一点宁静。
共议堂里,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炭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众人心头和眉间的寒意。杨熙坐在主位,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手指在粗糙的木桌上无意识地轻轻叩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仿佛在计数着某种看不见的时间。
吴老倌、赵铁柱、周青、李茂、老陈头,还有刚刚从二营地快马赶回的雷瘸子,都围坐在桌边。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碗早已凉透的粗茶,没人有心思去碰。
“南面山脊线,距离我们直线约十五里,实际山路约二十里。”周青的声音带着连夜侦察归来的沙哑,他指着桌上摊开的手绘地图,手指点在一条蜿蜒的线条上,“队伍规模,初步估算在八十到一百二十人之间。有驮畜,不少于二十头,看轮廓像是驴骡,可能驮载着物资。队伍中有披甲者,约占三成,其余着杂乱棉袄或皮袄。行进速度不快,像是在探路,也像是在适应山地。”
“能看出是哪路人马吗?”杨熙问。
周青摇头:“旗帜不显,装束混杂。但从行进队形和哨探放出的距离来看,不是乌合之众,有一定行伍规矩。不像是本地土匪,也不像是刘扒皮能纠集起来的人手。”他顿了顿,补充道,“方向……大致对着我们,但更偏东南,似乎是想绕到我们侧翼,或者……目标不仅仅是幽谷。”
吴老倌捻着胡须,眉头紧锁:“一百人上下,有甲有驮畜……这已经不是小股骚扰了。若是冲着我们来,便是一场硬仗。若是路过……这冰天雪地,哪家势力会带着百十号人钻山沟?”
“黑风岭。”赵铁柱沉声道,“老周之前不是说,那边有人在集结吗?会不会是他们分出来的一支,前来探路,或者……直接下手?”
“时间对得上。”周青点头,“但无法确定。我已经加派了两组人手,从左右两侧远远吊着他们,一有异动,立刻回报。”
外部威胁迫在眉睫,而内部的伤口还在渗血。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了雷瘸子。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老兵,此刻脸上像是罩了一层寒霜,那条残腿似乎也站得更直了些。
“二营地叛乱,首恶刀疤冯在逃,其余参与者十七人,昨夜当场格杀九人,俘获八人。”雷瘸子的声音像铁石摩擦,毫无情绪,“经过连夜分开审讯,几个软骨头撂了些东西。”
他端起凉茶灌了一大口,似乎想压下去什么。“刀疤冯那伙人,原本是北边溃兵,被打散后流窜成了匪,后来又伪装成流民。他们来幽谷,不是偶然,是听说这边‘有粮有规矩,能聚人’,想进来摸清底细,再里应外合,占了这块地盘。刀疤冯私下许诺,事成之后,粮食女人大伙平分,他只要‘寨主’的名头。”
桌边响起几声压抑的怒哼。
“还有,”雷瘸子继续道,“根据几个俘虏零碎的供词拼凑,刀疤冯在暴风雪前几天,曾经偷偷离开过营地一次,说是去‘找吃的’,半夜才回。有人隐约看到,他回来时,怀里揣着个不大的布包,像是……得了谁的好处。”
“有人接应他?”杨熙的手指停下了敲击。
“不确定。俘虏地位低,说不清楚。但刀疤冯那几天,确实比平时更急着煽动闹事,像是……被人催着。”雷瘸子道,“审讯时,有个家伙吓破了胆,哭嚎着说‘冯哥提过,干成了这票,北边的贵人不会亏待咱们’。再问‘贵人’是谁,他就只知道磕头,说真不知道了。”
北边的贵人?范云亭?还是别的什么势力?
疑云重重。内鬼可能不止刀疤冯一伙,外部也不止南面那一支不明队伍。
“二营地现在情况如何?”杨熙看向雷瘸子。
“人心惶惶。”雷瘸子直言不讳,“见了血,死了人,大部分流民吓坏了,缩在窝棚里不敢出来。也有少数人眼神不对,怕是兔死狐悲,或者……被刀疤冯暗中蛊惑过,现在心里打鼓。我已经让老洪带人加强巡逻,同时宣布,今日劳作暂停,但口粮照发,以安人心。”
杨熙点了点头。雷瘸子处理得妥当,镇压要狠,善后也要稳。他沉吟片刻,开口道:“南面的队伍,是疖子,迟早要出头。二营地的隐患,是脓疮,已经挤破了。现在的问题是,这两个麻烦,会不会凑到一块儿。”
他目光扫过众人:“周青叔,南面的监视不能松,要尽快摸清他们的确切目标和路线。赵叔,谷内和一营的防卫立刻提升到最高,了望塔双哨,陷阱和工事再检查一遍。老陈头,弩炮的组装和火药储备要加快,但务必隐蔽。吴伯,你负责与王石安周旋,试探他的口风,尤其是关于‘北边贵人’和南面来敌。李茂先生,立刻清点所有粮食、武器、药品存量,做最坏的打算,按被围困一个月计算。”
一条条指令清晰明确。众人纷纷领命。
“主事人,那二营地……”雷瘸子问。
“我去一趟。”杨熙站起身,“脓疮挤破了,得让人看到里面长出了新肉。光靠严刑峻法,稳不住人心。”
“太危险了!”吴老倌立刻反对,“刀疤冯在逃,营地内情况不明,万一……”
“正因为情况不明,我才更得去。”杨熙打断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我是主事人,这时候躲在谷里,流民们会怎么想?他们会觉得,幽谷的核心,只会用他们挡刀,事后再派个雷瘸子去‘安抚’。信任不是这么建立的。”
他看向雷瘸子:“雷叔,挑五个最可靠的兄弟,跟我一起去。不用多。”
雷瘸子看着杨熙那双沉静的眼睛,片刻后,重重点头:“好。”
---
巳时初,风雪彻底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二营地的窝棚区静得可怕,几乎听不到人声,只有寒风掠过草帘的呜咽和远处护卫队员巡逻的脚步声。
杨熙在雷瘸子和五名护卫的陪同下,走进了营地。他特意没有穿戴盔甲,只穿着普通的厚棉袄,外面罩了件半旧的羊皮坎肩,走在雪地上,脚步平稳。
窝棚的缝隙里,许多双眼睛在暗中窥视。惊恐的,猜疑的,麻木的,还有少数带着隐隐恨意的。
杨熙没有直接去管事的木棚,而是走到了营地中央那根挂着铜锣的木桩下。这里昨夜曾是厮杀最激烈的地方之一,雪地虽然被粗略清理过,仍能看到一些无法洗净的暗红色污渍。
他停下脚步,环视四周。窝棚里窥视的目光,因为他这个突兀的举动,变得更加集中和不安。
“二营地的乡亲们。”杨熙开口了,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营地里清晰地传开,“我是杨熙。”
窝棚区起了一阵极其细微的骚动。很多人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主事人”,没想到如此年轻。
“昨夜,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大家想必都知道了,或者听到了。”杨熙的声音很平稳,没有指责,也没有煽情,只是在陈述,“刀疤冯一伙,是披着流民皮的溃兵、匪徒。他们来这里,不是为了找条活路,是为了抢你们的活路,夺你们的口粮,甚至要你们的命。”
他顿了顿,让这些话沉下去。
“他们煽动闹事,许诺抢粮之后大家平分。可你们想想,刀疤冯那种人,真抢到了粮食,会分给你们吗?他会带着他的死党,吃干抹净,然后把你们,当成下一次抢掠的炮灰,或者……直接卖给山里更凶的土匪,换他们自己的逍遥。”
一些窝棚里传出了低低的抽气声和啜泣声。这些话,戳中了很多流民内心最深的恐惧。
“幽谷立规矩,分口粮,让你们干活换饭吃,是不容易,是辛苦。”杨熙继续道,“但这条规矩,是对所有人的。你出力,就有饭吃,老人孩子也能有一口吊命的粥。这条规矩,保的是大多数老实本分、只想活下去的人。”
他往前走了一步,脚下踩在微红的雪上。“刀疤冯想打破这条规矩。所以,他们死了,或者被抓了。不是我杨熙心狠,是这条规矩不能破。规矩破了,今天抢粮的是他,明天杀人的就可能是别人,到最后,谁都活不成。”
营地一片死寂。只有风的声音。
“我知道,很多人害怕。怕护卫队的刀,怕管事的鞭子,也怕……像昨夜那样,被卷进去,莫名其妙丢了命。”杨熙的声音放缓了些,“怕,是应该的。这世道,谁能不怕?”
他话锋一转:“但光怕没用。幽谷在这里,围墙在修,地要开春种,想要活下去,想要活得稍微像个人,就得抱成团,守规矩。这规矩,是保护你们的,不是害你们的。”
“昨夜跟着刀疤冯闹事的,只有二十几人。营地里有百十号人。为什么大多数人没跟着去?”杨熙的目光扫过那些窝棚,“因为你们心里还存着一点指望,觉得在这里,虽然苦,虽然累,但好歹有条活路,有个盼头。”
“这话,我今天放在这里。”杨熙提高了声音,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只要我杨熙还在,只要幽谷还在,这条规矩就在!老实干活,就有饭吃!守规矩的人,幽谷就是你的家,就是你的盾!想破坏规矩、抢大家活路的,不管他是刀疤冯,还是什么别的‘贵人’,幽谷的刀,绝不客气!”
他最后几句话,掷地有声,在空旷的营地里回荡。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对雷瘸子道:“雷叔,昨夜所有参与平乱的护卫队员,每人记甲等功一次,工分加三十。所有未参与叛乱的流民,今日口粮加一成,算压惊。受伤的那位兄弟,用最好的药,粮食按伤员标准加倍供应,直至伤愈。”
“是!”雷瘸子大声应道。
杨熙又看向那些窝棚,语气恢复了平静:“都别缩着了,该领粥的领粥,该烤火的烤火。天塌不下来,幽谷,更塌不了。”
他这才带着人,朝管事的木棚走去。身后,窝棚区里,慢慢响起了一些窸窣的动静,有人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有人开始低声交谈,那一片死寂的恐慌,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木棚里,杨熙听完雷瘸子关于营地后续安排和审讯细节的补充汇报后,正沉吟着,外面护卫来报:王石安师傅来了,说有事求见主事人。
杨熙和雷瘸子对视一眼。
“请他进来。”杨熙道。
王石安依旧是一身整洁的旧棉袍,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笑容,但细看之下,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进来后,先是对雷瘸子点了点头,然后看向杨熙。
“杨主事,冒昧来访。方才听闻贵谷南面似有异动,二营地也……不太平?”王石安开门见山,语气带着关切。
“劳王师傅挂心。”杨熙示意他坐下,“一些宵小作乱,已经平息。南面……确实有些不明来历的人马在活动,正在查探。”
王石安坐下,沉吟片刻,道:“不瞒杨主事,昨夜风大,石安浅眠,似乎听到些不同寻常的动静,来自后山方向。今早又见贵谷防卫森严,哨探频出……可是遇到了大麻烦?”
他终于问出来了。杨熙心中明了,面上却不动声色:“山中冬日,枯树断折,野兽争食,动静难免大些。至于防卫,刀疤冯余孽未尽,加强戒备也是常理。”
王石安笑了笑,不再追问后山之事,话锋一转:“南面那支队伍,石安或许知道一二。”
杨熙眼神微凝:“哦?王师傅请讲。”
“石安来此之前,曾听闻黑山卫所以南,有数股地方豪强,因今冬酷寒,粮秣紧缺,彼此摩擦日增。其中有一股,领头的姓马,原是卫所逃将,颇有武力,聚拢了百十号亡命徒,专事抢掠周边村寨和过往行商。”王石安缓缓道,“此人行事狠辣,且贪得无厌。若南面来的真是他……贵谷人口渐众,粮储丰裕之名,怕是已传了出去。”
姓马的逃将?杨熙看向周青。周青微微摇头,表示侦察中并未发现明确标识。
“王师傅的意思是,这姓马的,是冲着我们来的?”杨熙问。
“十有八九。”王石安点头,“他这种人,如同饿狼,闻着腥味就会扑上来。贵谷近来接纳流民,兴修土木,动静不小,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如今寒冬难熬,他缺粮少衣,贵谷便是现成的肥羊。”
木棚内气氛更加沉重。
“范公对此人可有了解?”吴老倌适时插话。
“范公镇守北边,与此人并无交集。但曾听闻,此人与黑山卫所新任的那位长官,似乎有些不清不楚的勾连。”王石安意味深长地道,“若是他来,恐怕不止是抢粮那么简单。或许……还想占下这块地盘,作为进退的据点。”
勾结卫所?那事情就更复杂了。
“多谢王师傅告知。”杨熙拱手,“不知范公……对此可有什么建议?”
王石安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范公向来爱惜人才,看重秩序。贵谷能在乱世中辟出一方净土,殊为不易。范公不忍见其毁于匪类之手。若杨主事有意,范公或可……施加影响,令那姓马的知难而退。甚至,若贵谷愿意,范公亦可提供更多庇护,包括军械、粮秣,乃至……官面上的认可。”
橄榄枝,或者说,绳索,终于明确地抛了出来。代价,自然是幽谷的独立性和主导权。
杨熙沉默着,手指再次轻轻敲击桌面。木棚里安静得能听到炭火的噼啪声。雷瘸子面沉似水,周青眼神锐利,吴老倌捻须不语。
许久,杨熙才缓缓抬头,看向王石安,脸上露出一个带着些许疲惫、却又异常坚定的笑容。
“范公美意,杨熙心领。幽谷数百口人,承蒙范公与王师傅关照,感激不尽。”他的声音很清晰,“然,幽谷立足,靠的是自己这双手,和愿意守规矩的每一个人。匪类要来,幽谷的墙、谷中的弩、还有手里攥紧的锄头和刀,便是答复。”
他站起身,对着王石安深深一揖:“若范公念在些许情分,能提供那姓马的以及黑山卫所动向的些许消息,幽谷上下,便铭感五内。至于其他……幽谷虽小,尚知‘自食其力’四字如何书写。不敢过多劳烦范公。”
拒绝得委婉,但立场鲜明。
王石安看着杨熙,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化作一种复杂的审视。良久,他也站起身,还了一礼:“杨主事志气可嘉。石安……明白了。消息之事,石安会尽力。但愿贵谷……真能如杨主事所言,扛过此劫。”
他不再多言,告辞离去。
木棚里,只剩下幽谷自己人。
“他信里,会怎么写?”雷瘸子哑声问。
“怎么写都无所谓了。”杨熙走到窗边,望着外面阴沉的天空和连绵的营帐,“路是自己选的,跪着也得走完。从现在起,幽谷进入战时。一切为守备战让路。”
他回过头,目光扫过众人,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刀。
“让大家都准备好。风暴,真的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