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初,暴风雪像是发了狂,风嚎雪卷,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混沌的、怒吼着的白。
雷瘸子坐在木棚里的火塘边,那条残腿伸直搭在一个垫高的树墩上。他没有睡,手里拿着一块磨刀石,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磨着一把短刀的刃口。磨石刮过钢口的声音,单调而规律,仿佛能压住外面鬼哭般的风声。
棚里还坐着四个人:赵铁柱、洪老兵,还有两个从谷内带来的、最信得过的护卫队员。火塘里的光映着几张沉默而紧绷的脸。石锁裹着一身几乎冻硬的伪装,蹲在靠近门帘的阴影里,浅褐色的眼睛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沉静,正用极低的声音,清晰而简短地汇报着他听到和看到的一切。
“……丑时三刻,火把为号。分三队,一队佯攻工具房,二队抢粮囤,三队由刀疤冯亲自带领,目标就是雷叔您的木棚。”石锁的声音没有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明确参与的有刀疤冯、黑脸、麻子脸等十八人,摇摆者估计还有十人上下。武器主要是藏起来的尖木棍和石块,计划抢夺工具房的铁器。”
木棚里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和磨刀声。
“二十八到三十人……”洪老兵啐了一口,“这帮杂碎,还真敢想!”
赵铁柱放下一直抱着的膀子,眼神锐利如刀:“粮囤和工具房的守卫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雷瘸子停下磨刀,将短刀举到眼前,眯眼看着刃口反射的寒光,“工具房加了暗哨,粮囤那边……今晚的‘粮食’,够他们喝一壶的。”
他说的平淡,但了解他的人都明白,这平淡下藏着怎样的杀机。所谓的“粮食”,恐怕不仅仅是粟米。
“刀疤冯那队,我来对付。”赵铁柱沉声道,“老洪,你带五个人,负责工具房那边,动静闹大点,把人拖住。剩下的人,埋伏在粮囤周围,等抢粮的进去,封门,一个都别放跑。”
“明白!”洪老兵眼中凶光一闪,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石锁,”雷瘸子看向阴影里的少年,“你熟悉营地暗处和雪地,不必参与正面搏杀。你的任务是盯紧外围,尤其是北边林子方向。若有漏网之鱼往那边逃,或者……有别的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靠近,发信号。”
石锁点了点头,没多问一句“不该出现的东西”是什么,只是简洁地应道:“是。”
计划已定,众人迅速行动起来,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括,悄无声息地融入外面的风雪和黑暗。木棚里只剩下雷瘸子一人。他慢慢将磨好的短刀插回腰间的皮鞘,又拿起靠在墙边的一杆长矛,用布仔细擦拭着矛尖。火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跳跃,映出一片冰冷的坚硬。
时间,在风雪的咆哮中,一分一秒地爬向丑时三刻。
营地边缘,刀疤冯的窝棚里。一群人如同即将扑食的饿狼,蹲踞在黑暗中,只有粗重的呼吸和压抑不住的兴奋躁动。刀疤冯手里攥着一支用破布和松脂临时绑成的火把,眼睛死死盯着窝棚角落里一个用炭笔画下的简陋刻痕——那是他根据经验估算时间的方式。
外面风声如鬼泣,雪片密集得让人睁不开眼。这正是他们等待的时机。
刻痕指向了预定的位置。
刀疤冯深吸一口冰冷的、混杂着汗味和体臭的空气,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狠厉取代。他猛地站起身,低吼道:“时辰到了!兄弟们,富贵险中求,跟我杀出去!”
他一把掀开草帘,狂风卷着雪片立刻劈头盖脸砸进来。他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火把伸向窝棚里那点微弱的火种。
“轰”的一下,火把被点燃,在狂风中剧烈摇曳。刀疤冯奋力将火把扔出窝棚!橘红色的光团在漫天风雪中划出一道短暂而刺眼的弧线,落在雪地上,迅速被积雪掩埋,但那一瞬间的光亮,足以让等在附近黑暗中的人看到。
信号发出!
“冲啊!!”
“抢粮食!!”
“杀!!”
压抑已久的吼叫声骤然爆发,混杂在风声中,更添了几分狂乱和凶戾。黑暗里,人影憧憧,分成三股,朝着预定的目标扑去!
工具房方向,最先响起喧嚣。十来个黑影挥舞着棍棒和石块,呐喊着冲向那间看似孤立的木棚。他们故意弄出巨大的声响,踢踹木门,砸击墙壁。
“敌袭!工具房遇袭!!”洪老兵粗豪的吼声恰到好处地响起,带着“惊慌”和“愤怒”。“护卫队!集合!快!挡住他们!!”
更多的脚步声和呼喝声从营地各处响起,朝着工具房方向汇聚,听起来一片混乱。
刀疤冯听到那边的动静,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笑容。成了!护卫队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了!他带着黑脸、麻子脸等七八个最凶悍的核心,压低身子,借助风雪和窝棚的阴影,快速而无声地朝着营地中心、雷瘸子的木棚摸去。
风雪掩护了他们的身形,也掩盖了木棚周围不寻常的寂静。
就在他们接近木棚约十步距离,已经能看到木棚门缝里透出的微弱火光时——
“嗖!”
一支短弩箭毫无征兆地从侧面一个雪堆后激射而出,精准地没入冲在最前面的一个汉子的咽喉!那汉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双手徒劳地捂住脖子,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涌出,踉跄两步,栽倒在雪地里,溅起一片红白。
“有埋伏!!”刀疤冯瞳孔骤缩,狂吼一声,猛地向旁边扑倒!
几乎同时,木棚的门“哐”地被从里面踹开!赵铁柱魁梧的身影如同出膛的炮弹般冲出,手中一杆长矛带着凄厉的风声,直刺刀疤冯刚才站立的位置!矛尖擦着刀疤冯翻滚的后背划过,撕开了他的皮袄,带起一蓬染血的棉絮。
木棚两侧和后方,同时跃出五六条身影,手持刀矛,瞬间将刀疤冯一伙人半包围起来!这些人沉默无声,动作迅捷狠辣,与工具房那边“混乱”的护卫队截然不同,显然是早有准备的精锐。
中计了!
刀疤冯心猛地沉到谷底,但此刻已无退路。他狂嚎着从地上弹起,顺手抄起地上一根不知谁丢下的、前端被削尖的硬木棍,狠狠砸向最近的一名护卫队员。
“拼了!杀出去!!”黑脸汉子也红了眼,挥舞着一块沉重的石头猛冲。
短兵相接在刹那间爆发!风雪中,金属撞击声、木棍断裂声、怒吼声、惨叫声混作一团。刀疤冯这伙人都是亡命徒,困兽犹斗,异常凶狠。但赵铁柱带领的护卫队员更是训练有素,配合默契,三人一组,进退有据,长矛攒刺,短刀补漏,很快就在人数相当的情况下占据了上风。
刀疤冯手臂被矛杆扫中,骨头传来剧痛,手里的木棍差点脱手。他拼命格开一记刺向胸口的矛尖,眼角余光瞥见麻子脸被一刀砍中肩膀,惨叫着倒地,随即被补上一刀,没了声息。黑脸汉子则被两支长矛逼到了角落,怒吼连连却无法突围。
败局已定!
“走!往林子里走!”刀疤冯嘶声大喊,再也顾不上其他人,猛地将手中木棍掷向赵铁柱,转身就朝着北边营墙缺口处亡命奔逃!那里是他们预留的退路。
赵铁柱一矛磕飞木棍,看着刀疤冯在风雪中模糊的背影,冷哼一声,却没有立刻追击,而是喝道:“速战速决,一个不留!”
这边的战斗迅速收尾。失去了头领,剩下的叛乱者士气崩溃,很快被逐一格杀或制伏。雪地上留下了七八具迅速被雪花覆盖的尸首,和几滩刺目的鲜血。
另一边,工具房外的“混战”也戛然而止。洪老兵带着人一个反冲,就将那些佯攻的乌合之众打散,当场格杀数人,擒获五六个。粮囤那里的陷阱更是简单粗暴——当抢粮的十几人兴奋地冲进临时搭建的草棚时,等待他们的是从头顶倾泻而下的、混杂了石灰和辣椒粉的“粮食”,以及从四面八方刺来的长矛。
叛乱,从爆发到被镇压,前后不到一刻钟。
风雪似乎也被这短暂而血腥的搏杀震慑,稍稍减弱了些。营地重新被一种压抑的寂静笼罩,只有伤者的呻吟和寒风刮过血迹的呜咽。
雷瘸子一瘸一拐地从木棚里走出来,手里拄着长矛,目光冷冽地扫过雪地上的狼藉。赵铁柱走上前,低声道:“跑了刀疤冯一个,其他首恶和主要参与者,非死即擒。”
“搜。”雷瘸子只说了一个字。
护卫队员们立刻开始仔细搜查每一具尸体和俘虏,寻找可能藏匿的武器或线索。洪老兵则带人清理现场,将尸体拖到远离营地的指定地点,准备天明后统一处理。
石锁从营地边缘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出现,走到雷瘸子和赵铁柱面前,身上落满了雪,但眼神依旧清澈冷静:“北边林子方向,没有异常。刀疤冯……往西边跑了,不是预定的退路。”
“西边?”赵铁柱皱眉,“西边是乱石坡,大雪封山,他一个人跑进去是找死。”
“也可能是慌不择路。”雷瘸子淡淡道,“派两个人,沿西边搜五里,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另外,”他看向那些被捆起来、面如死灰的俘虏,“分开审,撬开他们的嘴,看看还有没有同党,有没有跟外面联络。”
“是!”
天边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白,漫长的黑夜即将过去。营地里的流民大多被刚才的厮杀和后续的动静惊醒,此刻都惊恐地缩在窝棚里,不敢出声。他们知道,营地刚刚经历了一场残酷的清洗,而他们未来的命运,似乎也在这场风雪中被重新书写。
雷瘸子拄着矛,站在渐渐平息的风雪中,望着西边黑沉沉的乱石坡方向。刀疤冯只是一条杂鱼,但他背后是否还有人?这次叛乱是孤立事件,还是更大风暴的前奏?
他没有答案。但他知道,经过这一夜,二营地的规矩,将用血浇铸得更加坚硬。而幽谷的扩张之路,注定伴随着更多的荆棘和铁锈味。
就在二营地的清理和审讯紧张进行时,幽谷核心区的了望塔上,值守了一夜、眼皮沉重如灌铅的哨兵,在风雪终于减弱、视野稍清的瞬间,下意识地望向了南面——那是通往山外、也是黑风岭方向的来路。
他的眼睛猛地睁大,睡意全无。
在晨曦微露的天光下,南面那道蜿蜒的山脊线上,隐约可见一片密集的、正在缓慢移动的黑点。不是野兽,那分明是……人影!很多很多人影,还夹杂着一些更庞大的、像是驮畜或车辆的轮廓!
哨兵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再次望去。没错,是队伍!一支规模不小的队伍,正沿着山脊线,朝着幽谷所在的大致方向,迤逦而来!
“铛!铛!铛!!”急促而刺耳的铜锣声,瞬间划破了幽谷清晨的寂静,也彻底撕碎了暴风雪后那一点虚假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