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澜专访引发的涟漪,在电波中扩散,也在现实中沉淀。
那期《深夜回声》的特别节目,收听率创下了年度新高,听众反馈热烈,不仅为电台带来了口碑,更让诺澜在台内的地位悄然提升。
那位试图插播广告的王总监,事后被台长叫去“了解情况”,之后见到诺澜时,脸上的笑容都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谨慎。
而这些,身处公寓日常中的乔卫东并未过多关注。对他而言,那是一次坦诚的对话,仅此而已。
年关的脚步越来越近,空气里除了寒意,更多了一种事务性的繁忙。各种年终总结、来年规划、应酬邀约接踵而至,即便是他也需要分出不少精力应对。
就在这样一个忙碌的周三下午,他接到了丽萨榕的电话。这位电台总监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一如既往的干练利落,却比平时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
“乔总,晚上有空吗?不知能否赏光,参加一个小范围的品酒会?一来是感谢您对我们电台,尤其是诺澜节目的大力支持;二来,也是朋友间聚聚,放松一下。”
丽萨榕的邀请很直接,也留有余地,“地点在朋友开的私人酒廊,比较安静,就三五个懂酒的朋友。”
乔卫东看了眼日程表,晚上恰好没有必须出席的正式场合。
丽萨榕是他在本地媒体圈重要的联络人之一,专业能力强,做事有分寸,维持良好的私人关系有益无害。况且,“品酒会”听起来比那些喧闹的商务宴请要舒服得多。
“好啊,丽萨总监邀约,我一定到。时间地点发给我就好。” 他爽快地应下。
晚上八点,乔卫东按照地址,来到了位于法租界一栋僻静老洋房内的私人酒廊。门面极其低调,只有一块小小的黄铜招牌,刻着花体的“Vigne”(葡萄藤)。
推开厚重的实木门,暖黄色的灯光、深色木质调装修、若有若无的爵士乐,以及空气中飘散的橡木桶、酒精与雪茄混合的醇厚气息,瞬间将外界的寒冷与喧嚣隔绝。
一名穿着黑色马甲、系着领结的侍者无声地迎上来,确认了预约后,引着他穿过一条挂满复古酒标的走廊,来到最里面一个独立的包间。
包间不大,却精致私密。一张宽大的深棕色实木品酒桌居中,周围散落着几张高背丝绒沙发。墙壁是粗糙质感的红砖,一面墙做成内嵌式酒柜,陈列着不少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酒瓶。
另一面墙上挂着几幅抽象油画,灯光经过精心设计,集中在桌面和画作上,其余空间则沉浸在暖昧的昏暗中。
丽萨榕已经到了。她今晚的打扮与平日职业套装截然不同,穿了一条墨绿色的丝绒长袖连衣裙,裙摆开衩恰到好处,勾勒出成熟优美的身段。
长发微卷披散,妆容比上班时浓一些,突出了眉眼和红唇。少了些总监的凌厉,多了几分女人的妩媚与风情。她正微微倾身,与桌边另一对男女低声交谈。
看到乔卫东进来,丽萨榕眼睛一亮,立刻起身迎了上来:“乔总,您来了。欢迎欢迎。” 她身上传来一种清冽又带点甜味的香水气息,很好闻。
“丽萨总监,晚上好。这地方很有味道。” 乔卫东微笑着打量了一下环境。
“叫我丽萨就好,今晚朋友聚会,没那么多讲究。” 丽萨榕很自然地引领他到桌边,向另外两人介绍,“这位就是乔卫东,乔总。乔总,这两位是我的朋友,陈先生和他太太王太太,都是资深葡萄酒爱好者,自己也在法国有酒庄。”
陈先生大约四十多岁,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王太太看起来年轻些,穿着考究,笑容得体。两人对乔卫东客气地点头致意,眼神中带着些许好奇和评估。
乔卫东敏锐地察觉到,这对夫妇看似随和,但那种长期浸润在特定圈层里形成的、隐性的优越感和审视感,是藏不住的。
简单寒暄后,四人落座。一位穿着正式、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侍酒师走了进来,开始今晚的品鉴。第一支是香槟,作为开场。
品酒的过程安静而专注。侍酒师用专业而平实的语言介绍着每支酒的产区、年份、葡萄品种、酿造特点。
大家按照观色、闻香、品尝的步骤,偶尔低声交流一两句感受。
丽萨榕显然对葡萄酒颇有研究,她的评价往往能切中要害,用词精准又不失趣味。陈先生夫妇则更倾向于引用一些专业的评分体系、酒评家的语录,或者谈论他们参观某名庄的见闻,言语间不经意地透露着“圈内人”的身份。
乔卫东话不多,大多数时间只是安静地品尝,聆听。但他的姿态放松而专注,举杯、观色、摇杯、闻香的姿势自然而标准,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
他偶尔的点评,比如“这支勃艮第的黑皮诺,中段的酸度很活跃,把红果的香气撑起来了,但尾韵的矿物感似乎比同年份的同类弱一些”,或者“这款意大利巴罗洛的单宁强壮但很细腻,需要更多时间醒,或者配重口的野味会更好”,总是能引来侍酒师微微颔首,以及丽萨榕略带惊喜的目光。
陈先生起初似乎对乔卫东的“沉默”有些先入为主的判断,或许以为这位“商界大佬”只是附庸风雅。但当乔卫东几次简洁却内行的点评后,他推了推眼镜,态度明显认真了不少。
品鉴过三支酒,气氛逐渐活络。酒精柔和了初次见面的拘谨,话题也从酒本身,慢慢扩展到旅行、收藏、生活趣事。
丽萨榕在其中扮演着出色的纽带角色,既不让任何一方冷场,又能巧妙地将话题引向彼此可能感兴趣的领域。
然而,成年人的聚会,尤其是涉及一些特定圈层的,总免不了暗中的比较和微妙的角力。
当侍酒师拿出一支来自波尔多右岸名庄、价格显然不菲的红酒时,陈先生的话明显多了起来。
他详细讲述了他们夫妇去年拜访该酒庄的经历,与庄主共进午餐的细节,甚至提到酒庄主人私下透露的、关于某个特殊年份的“轶事”。
“……所以,这支酒虽然 parker(着名酒评家)只给了95分,但在真正懂行的人眼里,尤其是考虑到它现在的陈年潜力,价值是被低估的。” 陈先生晃着酒杯,语气中带着一种 insider(圈内人)的笃定和淡淡的炫耀。
王太太在一旁微笑着补充:“是啊,我们当时就买了两箱回来。现在外面流通的同一批次,价格已经涨了不少呢。” 话语里透着对自家眼光和收藏的满意。
丽萨榕笑着应和了几句,目光却若有似无地瞟向乔卫东。
乔卫东只是轻轻嗅着杯中深宝石红色的酒液,然后抿了一口,让酒液在口腔中充分接触。他放下杯子,看向陈先生,语气平和地问:“陈先生刚才提到拜访酒庄,不知道有没有注意到他们那年更换了部分橡木桶的供应商?从之前的 darnajou 换成了更小众的 Francois Freres?”
陈先生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乔卫东会问如此具体的技术细节。他回忆了一下,有些不确定:“这个……当时庄主好像提过一句橡木桶的选材,但具体供应商……我倒没太留意。”
乔卫东点点头,不急不缓地说:“我有位朋友恰好是那家 Francois Freres 桶厂的合伙人。据他说,那一年该酒庄尝试了他们提供的一种轻度烘烤、纹理更细密的桶。这种桶带来的单宁会更丝滑,但也会稍微削弱一些酒体在陈年初期表现出来的强劲结构感。
或许,这就是 parker 评分时觉得‘稍欠力道’的原因之一。但正如陈先生所说,从长远陈年潜力看,这种更融合、更优雅的单宁结构,未必是缺点。”
他说话时,没有引用任何权威评分,也没有炫耀任何私人关系,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一个可能影响酒风味的细节。
但恰恰是这种超越了一般品酒客知识范畴的、深入到供应链环节的认知,让陈先生夫妇瞬间哑然。
王太太脸上那抹淡淡的优越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惊讶和重新打量。陈先生则略显尴尬地笑了笑:“乔总对葡萄酒的了解,真是……深入。佩服。”
丽萨榕端起酒杯,掩去嘴角一丝满意的弧度,适时地举杯:“所以说,好酒如人,复杂深邃,总是有新的角度可以去欣赏。来,为我们能品尝到这么有趣的酒,干杯。”
这个小插曲过后,陈先生夫妇对乔卫东的态度真正变得平等而尊重,交谈也更加真诚起来。后续的品鉴在愉快中进行。
又品过两支酒,陈先生接到一个电话,似乎有些急事。夫妇二人略带歉意地先行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