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英语考试结束铃响起，顾卫国走出考场时，后背的衬衫已经黏在了皮肤上。
他没有上午考完数学那种被抽空骨髓的虚脱感，但脑仁深处却持续不断地嗡鸣。
这一个多星期，他像个填鸭一样，被硬生生灌下了海量的单词和语法。
那些扭曲的字母，曾在他脑海里冲撞、翻滚，搅得他不得安宁。
可当他坐在考场上，看到试卷的刹那，一种近乎肌肉记忆的反应被唤醒了。
许多答案，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填了上去。
阅读理解读得磕磕绊绊，但凭借暴涨的词汇量，连蒙带猜，竟也读懂了七八分。
最让他心里有底的，是作文。
大哥顾林深给他押中了题，那篇《我的家乡》，他抄了五十遍，每一个逗号的位置都刻在了脑子里。
“考得怎么样？”
顾晚秋第一个冲上来，递上湿毛巾，她的眼神里是藏不住的紧张。
“还……行。”顾卫国接过毛巾胡乱抹了把脸，嗓子有些干哑，“作文题目，哥押中了，我一个字没差地默上去了。”
顾晚秋和顾建军的脸上，瞬间浮现出一抹肉眼可见的喜色。
唯有赵美兰，静静坐在不远处的葡萄架下，目光投向远方，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车内，阅卷工作正在飞速进行。
英语的批改速度远比数学快。
“这个顾卫国，英语比想象的好啊。”一位老师略感惊讶。
王主任接过卷子，视线快速扫过。
选择题和填空得分率很高，是下过苦功的痕迹。阅读理解丢分不少，但整体表现，确实比上午的数学强太多了。
“作文呢？”王主任问。
“范文模板，工工整整。”阅卷老师摇了摇头，“谈不上出彩，但胜在稳妥，挑不出错，中上水平。”
最终分数很快定了下来。
128分。
一个不算惊艳，但绝对拿得出手的成绩。
“加上这个分数，他总分358。”王主任拿出笔，在一张纸上计算着，“明天最后一场理化综合，满分300。他至少要考到242分，总分才能到600，才有机会去争一下前一百的录取名额。”
理化综合，242分？
车内三位老师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悲观。
这次的理综卷，由附中最顶尖的两位物理、化学特级教师操刀，难度甚至在数学之上。别说一个县城学生，就是他们本校最拔尖的那批孩子，能上240的也凤毛麟角。
“希望渺茫了。”王主任叹了口气，把顾卫国的卷子放在一旁。
然后，他拿起了顾林深的那一份。
只一瞬间，车内的空气就变了。
如果说顾卫国的卷子是“差强人意”，那顾林深的卷子，就是一份无可挑剔的“答卷范本”。
字迹是印刷体般隽秀，卷面干净得令人发指。
所有客观题，满分。
阅读理解的答案，用词凝练精准，在几道争议题上给出的个人见解，甚至比标准答案的逻辑还要严谨。
最让人头皮发麻的，依旧是作文。
题目，《my hometown》。
顾林深没有去写小桥流水，也没有写风土人情。
他以这个贫瘠的小县城为起点，笔锋一转，直接剖析了这个时代东西方发展的巨大鸿沟，预言了即将席卷而来的全球化浪潮。
文章的落脚点，是他希望自己的家乡，乃至整个国家，能在未来的世界格局中，从一个廉价的代工厂，蜕变成一个掌握核心技术的创造者。
其格局之宏大，视野之开阔，完全碾压了所有同龄人。
“这……我感觉自己像在审阅一篇顶刊的社会学论文。”一位老师的声音干涩无比。
王主任捏着试卷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招生。
他是在见证一个传奇的开端。
顾林深这个名字，将来必然会镌刻在水木大学的校史丰碑上！
“148分！”
王主任用红笔重重写下分数，声音里是再也无法压抑的激动。
他现在已经不在乎顾卫国了。
只要能把顾林深这个妖孽带回去，他此行的功绩，将无人能及！
傍晚，考试结果并未公布。
顾家的晚饭，气氛比中午还要凝重。
顾建军如坐针毡，好几次想去打探消息，都被赵美兰一个冰冷的眼神钉在了原地。
饭后，赵美兰将三个孩子叫到客厅。
“明天的理化综合，是最后一战。”
她的声音很轻，却让整个空间的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她的目光是一柄精准的手术刀，直直地切开了顾卫国的伪装。
“晚秋是物理国决金牌，林深自学完了大学的数理化课程。他们两个，明天的考试，不会有任何问题。”
“所以，所有的压力，都在你一个人身上。”
顾卫国的心脏骤然缩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痛。
“我不管你今天考得如何，也不管你上午的数学有多烂。”赵美兰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我只要结果。”
“明天，理化综合三百分的卷子，你必须给我拿回二百四十分。”
“多一分，是你顾卫国的本事。”
她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钉子，砸进顾卫国的心里。
“少一分，你就自己卷铺盖滚回村里种地，这辈子，别再想踏进京城一步！”
二百四十分！
这个数字仿佛一座无形的山，轰然压在他的脊梁上，让他连腰都直不起来。
顾建军在一旁听得脸色发白，忍不住开口：“美兰，这太高了，卫国他……”
“闭嘴！”赵美兰头也未回，冷声打断，“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她死死盯着顾卫国，看着他血色褪尽的脸，继续说：
“你哥，你姐，为了让你有资格坐在这里，一个放弃了保送名额，一个拿自己的名誉给你担保。”
“我，为了给你争取到这个机会，押上了我们全家的未来。”
“牌桌上，我们所有人都已经All-in（全下）了。”
“现在，轮到你了。”
“顾卫国，我问你，你手里的底牌，够不够？”
顾卫国的嘴唇剧烈地颤抖，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场考试，而是一场赌上了一切的豪赌。
赌桌对面，是他的命运。
他手里的筹码，是姐姐的前途，哥哥的担保，母亲的决绝。
他输不起。
他绝对，输不起！
“妈……”他喉咙里像是被滚烫的沙子堵住，艰难地挤出一个字。
“别叫我妈。”赵美兰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战场上，没有母子，只有将军和士兵。”
“现在，我以将军的身份命令你，明天，不惜一切代价，拿下那二百四十分。”
“这是死命令。”
说完，她再也没有看顾卫国一眼，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夜，深得像一潭死水。
顾卫国独自坐在书桌前，目光空洞地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练习册。
二百四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