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气是第三天傍晚开始浓起来的。
起初只是林间薄雾,带着腐叶与湿土的腥气。
到日落时分,雾气转成灰绿色,贴着地面流动,像有生命的活物。
走在最前的几个蛮兵突然咳嗽,接着栽倒,口鼻渗出黑血。
“止步!”
魏延勒住战马,抬手握拳。
身后三万蛮兵如潮水般顿住,无人喧哗。
这些百越山地部族出身的战士,对瘴疠之凶远比中原人清楚。
副将刘熙策马上前,用布巾掩住口鼻,蹲身检查倒地的士兵。
翻看眼睑、舌苔,又嗅了嗅他们吐出的黑血。
“不是寻常瘴气。”刘熙起身,年轻的脸在暮色中凝重,“血中带腥甜,是毒虫或毒草腐烂所生,吸入肺腑则溃烂。”
“能救么?”
“需艾草熏蒸,配金银花、黄连煎服。但我们带的药材……”刘熙看向身后辎重车队,“只够千人份。”
三万大军,千人份药。
魏延脸色沉下来。
他抬眼望向密林深处——按地图,穿过这片瘴林还需两日,才能抵达萨塔南部边境。
若在此折损兵力,奇袭便成笑话。
“许靖先生何在?”
“在此。”文士打扮的许靖从队中走出。他年过五旬,须发已灰,却步履稳健,手中还捧着一卷泛黄的《岭南草木志》。
“先生可有良策?”
许靖不答,先走到一棵怪树前。
那树皮色紫黑,叶片肥厚,叶缘有锯齿。
他掰下一片叶子,揉碎,凑近鼻尖嗅了嗅,又沾了点汁液抹在手背。
片刻后,手背泛红,起疹。
“此树名‘鬼哭木’,汁液剧毒,但焚烧后的烟可驱毒虫瘴气。”许靖转身,“将军可令士兵采集此树叶,混以随身携带的干艾,制成熏烟。每人佩一小囊,置炭火慢燃,悬于胸前,或可抵御。”
“可能行?”
“古书上这般记,但未曾实证。”许靖坦然,“不过此刻,别无他法。”
魏延沉默三息。
“采叶!”他下令。
蛮兵动作极快。
他们本就熟悉山林,辨认树木、采集叶片如家常便饭。
不过半个时辰,每人腰间都挂上了新缝的粗布烟囊,内填碎叶与艾绒。
火折点燃,青烟袅袅升起,带着刺鼻的苦味。
队伍继续前行。
这回果然有效。
虽仍有体弱者头晕呕吐,但无人再暴毙。
灰绿瘴气遇烟则散,像有意识般避开这支燃烟行军的长龙。
“先生大才。”魏延对许靖拱手。
“不敢。”许靖摇头,“此乃古人之智,靖不过拾人牙慧。
但将军,瘴气可防,前路却更险——探马来报,萨塔已在边境隘口增兵五千,皆装备罗马所赠重弩。”
“重弩射程几何?”
“三百步,可破藤甲。”
魏延皱眉。
他这三万蛮兵,最倚仗的便是藤甲——以西南深山老藤浸桐油反复捶打制成,轻便坚韧,寻常刀箭难入。若遇三百步破甲重弩……
“可有破法?”
许靖指向地图上一处蜿蜒曲线:“若绕行此谷,多走一日山路,可避开隘口。但谷中有河,水深流急,需架桥。”
“架桥需时,敌军哨探必察。”
“那便不架桥。”魏延忽然道,“泅渡。”
“泅渡?”刘熙吃惊,“将士皆披藤甲,虽轻,但浸水后沉重,恐难浮渡。”
“脱甲泅渡,甲胄用油布包裹,以绳索拖行。”魏延眼中闪过狠色,“蛮兵皆善水,一夜之间,可渡万人。”
许靖沉吟:“确是奇招。但若对岸有伏……”
“所以需疑兵。”魏延看向刘熙,“你率三千人,佯攻隘口。不必真打,只需造出大军强攻的声势,吸引守军注意。我率主力趁夜泅渡,绕至隘口后方。”
刘熙抱拳:“末将领命!”
计议定,全军加速。
入夜时,抵达那条河。
河面宽二十余丈,水流湍急,在月光下泛着白沫。对岸丛林黑黢黢一片,寂静得反常。
魏延下马,伸手探水。
冰凉刺骨。
“将军,水太冷,泅渡恐生寒疾。”有部将劝道。
“那就游快点。”魏延解甲,只穿贴身短褐,“传令:会水者先渡,登岸后即刻警戒。不会水者留在此岸,待浮桥搭成再过。”
“浮桥?”
“总要留条退路。”魏延将脱下的藤甲仔细用油布裹好,绑上绳索,“许靖先生,架桥之事交你。明日日出前,我要看到一座能过马车的浮桥。”
许靖肃然:“必不辱命。”
子时,泅渡开始。
会水的蛮兵约两万人,分作十队,每队间隔百步,悄然入水。
他们口衔短刀,一手拖油布包裹的藤甲,一手划水,如一群沉默的水鬼。
魏延在第一队中。
河水确实冷,入水片刻便觉四肢麻木。他咬牙前游,耳边只有水流声与自己的心跳。对岸越来越近,已能看见岸边树影。
忽然,左侧传来闷哼。
一个蛮兵抽搐下沉,水中泛起暗红——是被水蛇或毒鱼咬了。
魏延想救,却被身旁亲兵拉住,摇头示意不可停。
战争,总要死人。
他转头继续游。
登岸时,浑身湿透,夜风一吹,冷得打颤。
但顾不得这些,魏延迅速解开油布,穿上藤甲。
湿藤甲更沉,但防御力未减。
“列队!警戒!”
登岸的士兵快速整队,弩上弦,刀出鞘。
对岸仍寂静,似乎守军真被刘熙的佯攻吸引走了。
但魏延心头的寒意,比河水更冷。
太顺利了。
萨塔人不是傻子,既在隘口布重兵,岂会不防侧翼?这条河虽险,却非天堑,若他是守将,必在对岸设伏。
“将军,有动静。”亲兵低语。
魏延凝神细听。
风中传来极轻微的金属摩擦声,来自左侧丛林。
接着是右侧,后方……四面八方。
中计了。
“结圆阵!盾向外!”
蛮兵反应极快,瞬间结成三个同心圆阵,外层举藤盾,中层持长矛,内层张弓弩。
刚列好阵,丛林里便射出第一波箭雨。
不是重弩,是普通箭矢,钉在藤盾上噗噗作响,大半被弹开。
但紧接着,第二轮箭雨来了。
这次箭镞带着火光——火箭。
藤甲浸过桐油,本就易燃,虽经水浸,表面仍残油脂。
火箭钉上,火苗窜起。几个蛮兵慌忙拍打,阵型出现松动。
第三轮箭雨趁隙而至。
这回是真正的重弩,弩箭粗如儿臂,破空声凄厉。
前排藤盾被洞穿,连人带盾钉在地上。惨叫声起。
“冲出去!”魏延大吼,“往东突围,进密林!”
圆阵变锥形阵,如一把尖刀刺向东侧丛林。
蛮兵悍勇,虽中伏却不乱,刀劈箭射,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
但伏兵比想象中多。
冲出百步,前方又现敌阵。
火把亮起,照出至少三千萨塔兵,前排持大盾,后排架长矛,正是罗马方阵的变种。
“停!”魏延抬手。
身后蛮兵止步,喘息如牛。
两边陷入短暂对峙。
萨塔阵中走出一将,披罗马环片甲,操生硬汉语:“汉将听着!此路已封,降者不杀!”
魏延啐出一口血沫——刚才突围时嘴角被流矢擦伤。
“报上名来,魏延刀下不斩无名之辈。”
“我乃萨塔国王麾下大将苏利耶。”那将冷笑,“尔等偷袭之计,早被我国师识破。此刻,你们那位佯攻的副将,恐怕已尸横隘口了。”
魏延心中一沉。
刘熙……
但他面上不显,反而大笑:“苏利耶?没听过。不过你既送上门,某便收下这份功劳!”
话音未落,他已拍马冲出。
大刀在月光下划出雪亮弧光,直劈苏利耶面门。
这一刀太快,苏利耶举盾格挡,盾碎人飞,撞翻身后三名长矛手。
“杀——!”
蛮兵趁势冲锋。
藤甲兵硬扛长矛突刺,以伤换命,用短刀专捅盾牌缝隙。
萨塔军阵虽严,却从未见过这般不要命的打法,前排开始溃退。
但魏延知道,不能久战。
敌军既有备,必有援兵。
必须速战速决。
“掷烟囊!”
蛮兵扯下腰间防瘴烟的布囊,投向敌阵。
囊中艾草与鬼哭木叶仍在慢燃,落地散开,浓烟滚滚。
萨塔兵被呛得咳嗽流泪,阵型更乱。
“冲过去!”
魏延一马当先,大刀左右翻飞,如劈浪斩涛。
所过之处,残肢断臂纷飞。
他甲胄上已插了七八支箭,却浑然不觉,眼中只有前方——冲出这片埋伏圈,便是萨塔富庶的南部平原。
那里有粮仓,有军械库,有萨塔王做梦也想不到的致命一刀。
厮杀持续了小半个时辰。
当魏延终于冲破最后一道防线时,身后蛮兵已折损近三千。但萨塔伏兵伤亡更重,尸横遍野。
“清点人数,救治伤者!”魏延勒马回望。
身后士兵虽疲惫,眼中却有烈火——那是劫后余生的战意。
“将军,刘熙将军那边……”有部将低问。
魏延沉默片刻。
“他若死,某替他报仇。他若活……”他望向隘口方向,那里隐约还有喊杀声,“某便与他痛饮庆功酒。”
正说着,东面天空忽然升起三支火箭,赤红如血,在空中炸开。
是刘熙的信号——佯攻得手,已占领隘口!
魏延咧嘴笑了,笑容在血污脸上显得狰狞。
“传令全军:休整半个时辰,吃干粮,裹伤口。天亮之前——”他刀指南方,“某要看到萨塔粮仓的火光!”
众军轰然应诺。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北方,贵霜边境,张苞与关兴的五千骑正与萨塔前锋缠斗。
更远的泰西封,刘禅刚刚接到飞鸽传书——信是陆逊从江东发来的,只有八个字。
“水师整备毕,待命而发。”
东西两线,战局如一张巨网,正缓缓收紧。
而魏延这把插入萨塔腹地的尖刀,才刚刚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