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河在雨季初涨。
河水浑黄,宽逾百丈,水流湍急处白沫翻涌,拍打两岸礁石发出闷雷似的轰响。
对岸滩头立着木寨,寨墙后隐约可见高耸的象背与长矛反光——萨塔军将三十头战象沿河布防,象背上设木楼,楼内藏弓箭手。
赵云立马河岸高处,银枪斜指对岸:“试探过了?”
副将点头:“今晨派三队斥候泅渡,皆未至中流便被箭雨射回。象鼻能卷起百斤巨石掷出,砸中即沉。”
“渡船呢?”
“沿河搜罗民船五十艘,但船小载人少,且对岸弩炮已校准射界,强渡恐损失惨重。”
赵云沉默。
他身后是三万北军主力,其中骑兵八千,步兵两万二千。
按刘禅军令,须在五日内渡河,与南线魏延呼应,夹击萨塔都城。
可眼前这条河,似是天堑。
“伯约到了么?”
“姜维将军昨夜已至,正在下游勘查水情。”
赵云调转马头,沿河岸下行三里。
在一处芦苇荡旁,姜维正蹲身观察水流,手中拿着根长竹竿,不时探入水中测深。
“如何?”
姜维起身,抹去脸上水珠:“此处河面最宽,水流反缓。
水下有沙洲暗伏,若巧妙利用,或可架设浮桥。但——”他指向对岸,“象兵已移驻此地,显是料到我会选此渡河。”
“可有破象之法?”
“象惧火,但距岸太远,火箭难及。象皮厚实,寻常箭矢难伤。”姜维沉吟,“除非……近身破其腿脚。”
“如何近身?”
姜维指向河中:“泅渡。选善水者百人,携钩镰、短刀,趁夜潜至象阵下方,专砍象腿筋腱。象倒则阵乱,我可趁势渡河。”
“百人?怕是送死。”赵云摇头,“象背有哨,河中无遮,未近身便被射杀。”
姜维却笑了:“所以需‘声东击西’。”
他拉赵云蹲下,以树枝在沙地勾画:“今夜子时,我扎草筏三百具,筏上立草人,披甲胄,置火把。
顺流放筏,佯作大军夜渡。
守军必以箭石攻之,待其弓矢将尽,我再遣真正的水鬼队泅渡。
此为‘草筏惑敌’之计。”
赵云眼睛亮了:“何人率水鬼队?”
“邓艾。”姜维看向不远处——邓艾正在河边试水温,赤着上身,肌肉精悍,“他曾在陇右率死士渡洮水破羌寨,水性极佳。且此人沉毅,临危不乱。”
“需要多少人?”
“五百。但非普通士卒,需水性、胆魄、武艺俱佳者。”姜维顿了顿,“末将愿亲率一队。”
“不可。”赵云断然,“你乃谋主,岂可犯险?此事交邓艾,你与我坐镇中军。”
姜维欲争辩,见赵云神色坚决,终是点头。
子时,月隐云中。
三百具草筏自上游悄然放下。
筏以竹木为骨,覆厚草,每筏立草人三具,披汉军皮甲,腰间悬空鞘,远看与真人无异。
筏头插松明火把,火头以湿草包裹,燃得慢,烟气却大。
第一批五十筏入水。
对岸立刻响起警号。火把亮起,照出寨墙上忙碌的人影。
接着弩机绞弦声、象兵呼喝声、军官传令声混成一片。
箭雨来了。
不是零星射击,是真正的覆盖齐射。
重弩长箭撕裂空气,噗噗钉入草筏。
许多草人被射穿,草屑纷飞,但筏仍顺流而下。
第二批百筏跟上。
对岸箭雨更密,间杂投石机抛出的火油罐。
有草筏被点燃,火光映红河面,远远看去,真似士兵在火中挣扎。
“时候到了。”邓艾低声道。
他身后五百水鬼已准备就绪。
人人赤膊,口衔短刀,腰缠浸油绳索,绳索末端系铁钩。他们伏在芦苇荡中,像一群待命的鳄鱼。
“记住。”邓艾吐出二字,“快、静、狠。”
水鬼们点头,眼神在暗夜中发亮。
第三批草筏放出时,对岸箭雨明显稀疏——守军箭矢消耗过半了。
“下!”
五百人悄无声息滑入水中,不溅水花,不露头面,只靠双腿摆动推进。
他们顺流斜下,避开主航道,从象阵侧翼接近。
邓艾游在最前。
河水冰凉,但他浑身发热。眼前越来越近——那是头巨象的轮廓,象腿粗如梁柱,立在浅滩中。
象背上木楼里,两个弓箭手正对着河面放箭,浑然不觉水下有人。
三丈、两丈、一丈……
邓艾猛地窜出水面,左手铁钩甩出,钩住象背木楼边缘。
借力上荡,右手短刀划出寒光——楼内弓箭手喉间绽血,一声未吭倒下。
几乎同时,其余水鬼纷纷动手。
钩索抛掷声、短刀入肉声、闷哼倒地声,在河面喧嚣中微不可闻。
三十头战象,每象配四名弓箭手、一名驭手,不到半刻钟,大半被清除。
但一头巨象忽然惊觉。
驭手尸体从象背滑落,象鼻卷起嗅了嗅血腥味,随即仰天长啸。
啸声如雷,惊动整个象阵。剩余战象开始骚动,有的踩踏,有的转身,象背木楼相互碰撞。
“点火!”邓艾大吼。
水鬼们掏出怀中火折,点燃腰间油绳。他们将燃烧的绳索甩向象腿、象腹、象尾。象毛遇火即燃,巨兽痛极发狂,开始胡乱冲撞。
象阵彻底乱了。
对岸寨墙守军这才发觉中计,但为时已晚。
燃烧的战象冲垮寨门,踩踏营帐,守军哭嚎四散。
“渡河!”赵云令下。
早已备好的渡船齐发,桨橹翻飞,直扑对岸。
这次再无密集箭雨阻截,只有零星空矢,被盾牌轻易挡下。
第一批汉军登岸,结阵固守滩头。
第二批、第三批接踵而至。
黎明前,三万北军已渡过八成。
只剩辎重车辆与马匹还在北岸,需等浮桥架成。
萨塔王子阿迭多是在睡梦中被惊醒的。
亲兵连滚爬入帐:“殿下!汉军已渡河!象阵溃散,滩头失守!”
阿迭多披衣冲出,望见对岸火光冲天,汉军旗帜已在滩头竖起。他脸色铁青,咬牙道:“焚粮仓,撤!”
“殿下!那是全军三个月粮草……”
“不焚,难道留给汉军?”阿迭多一脚踹翻亲兵,“执行军令!”
片刻后,寨后粮仓燃起大火。
囤积的稻谷、豆粕、干肉在烈焰中劈啪作响,黑烟滚滚,遮蔽了半边天空。
徐庶此时刚登岸。
他嗅到焦糊味,抬眼望去,脸色一变:“快!救火!能抢多少是多少!”
汉军士兵冲向火场,用沙土扑打,从火中拖出未燃尽的粮袋。
许多袋子已烧穿,谷粒洒落一地,混着灰烬与泥水。
徐庶蹲身抓起一把焦黑的谷粒,凑近细看,又放入口中嚼了嚼。
“外焦内生。”他吐掉渣滓,“磨去焦壳,尚可食用。传令:就地设磨,将这些谷粒全部碾粉,制成干饼。”
“军师,这……”副将面露难色,“食焦粮,恐士兵怨言。”
“总比饿肚子强。”徐庶起身,“萨塔人焚粮阻我,是算准我军补给线长。但他们忘了——大汉将士,什么苦没吃过?”
他望向南面,那里是萨塔腹地:“况且,魏延将军此刻,应该已到他们真正的粮仓了。”
滩头争夺战在辰时爆发。
萨塔军组织反扑,步兵方阵在前,骑兵两翼包抄。
赵云率白毦兵迎击,银枪如龙,连挑七名萨塔骑将。
石敢当率刀盾手冲在最前。
他左腿箭伤未愈,裹着厚布,跑起来一瘸一拐,却凶悍不减。
迎面撞上一头失控的战象,象鼻卷来,他竟不闪避,反手一刀斩向象鼻。
刀入半尺,卡住了。
巨象痛吼,甩头将他连人带刀抛起。石敢当空中翻身,落地时一个踉跄,被亲兵扶住。
他吐了口血沫:“娘的,这畜牲劲真大!”
“将军,退后些吧……”
“退个屁!”石敢当夺过一杆长矛,瘸着腿又冲上去。
这次他专攻象腿关节,矛尖从甲片缝隙刺入,搅动。
巨象哀鸣跪地。
象背上残存的弓箭手坠下,被汉军乱刀砍死。
战至午时,萨塔军终于溃退。
阿迭多率残部南撤,沿途焚烧村庄、水井、一切可资敌之物。
汉军占领完整渡口,开始架设浮桥。
姜维巡查战场时,在象尸旁发现个奄奄一息的萨塔少年兵。
不过十五六岁,腹部中箭,肠子都流了出来。
少年看见姜维,眼中闪过恐惧,嘴唇蠕动,似在祈求。
姜维蹲下身,用刚学的萨塔语问:“为何从军?”
少年断续道:“爹……欠税……我来抵债……”
“叫什么名字?”
“罗……罗摩……”
姜维沉默片刻,解下腰间水囊,喂他喝了口水。
然后拔出短刀,动作极快地划过少年咽喉。
血喷出,少年眼神涣散,最后一瞬竟有解脱之意。
“给他埋了。”姜维起身,对亲兵道,“记下名字,将来若寻到其家人,给抚恤。”
“将军,他是敌兵……”
“现在不是了。”姜维望向南方,那里烟尘滚滚,是萨塔溃兵逃窜的方向,“传令全军:休整两个时辰,申时出发。目标——”
他刀指南方地平线:“萨塔都城,普拉提什塔纳。”
同一时刻,南线。
魏延站在一座山岗上,望着下方平原上连绵的粮仓。
仓房以土坯砌成,顶覆茅草,足有百余座,占地方圆数里。
守军懒散,正围火堆烤食。
“就是这里了。”魏延咧嘴一笑,“萨塔人七成存粮在此。烧了它,北边那位萨塔王,就该睡不着了。”
刘熙在一旁低声道:“探马来报,萨塔王普拉卡什闻我军渡河,已从北线抽调两万兵回防都城。此刻粮仓守军不足三千。”
“三千够了。”魏延握紧刀柄,“今夜子时,某要看到这片天,烧成红色。”
他回头,看向身后三万蛮兵。
人人眼中都有火。
那是憋了太久、终于要宣泄的战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