硫磺的气味在第三日清晨变得浓烈起来。
姜维勒马在山道拐角,看着前方雾气缭绕的山谷。
谷口狭窄,两侧崖壁如刀削,仅容三骑并行。
谷内隐约可见木寨轮廓,依山而建,层层叠叠。
“就是这里。”向导是本地猎户,说话时不住咳嗽,“札格罗斯山最大的硫磺矿,已开采百年。寨子建在矿洞上方,易守难攻。”
钟会下马,蹲身抓起一把泥土。
土色褐黄,指尖捻开,可见淡黄色结晶颗粒。
“土壤含硫。”他凑近嗅了嗅,皱眉,“遇火则燃,遇水则生毒雾。难怪前两日试探攻山的弟兄,回来都说胸闷目眩。”
姜维望向身后。
两千先头部队已列阵完毕,皆是轻甲步兵,盾牌上覆着浸湿的麻布——这是出发前诸葛月儿特意嘱咐的,防硫磺烟尘。
但即便如此,仍有人脸色发青,显然已受瘴气影响。
“哨探怎么说?”
“寨墙高两丈,全用圆木垒成,缝隙浇灌硫磺膏。”副将回报,“守军约三千,弓弩齐备。更麻烦的是——”
他指向山谷上方,“那里有滚石槽道,槽内填的不是普通石块,而是硫磺矿块。”
姜维顺着望去。
崖壁上确实凿有数道沟槽,直通谷口。
若汉军强攻,守军推下矿块,落地碎裂,硫磺粉漫天飞扬。再射下火箭……
后果不堪设想。
“怪不得库思老选此地据守。”钟会起身,拍了拍手上硫磺粉,“这是座火药库,谁攻谁炸。”
“可有破法?”
钟会没直接回答。
他走到崖边,摘下一片草叶,举向空中。
草叶微微颤动,叶尖指向南。
“现在是南风。”他眼睛亮了,“若火攻,风助火势,可焚整谷。但硫磺燃烧毒烟更剧,我军须在上风口。”
“上风口在何处?”
钟会展开地图,手指沿山脊线滑动:“东侧山脊,距此五里。但山路陡峭,大军难行,只可派精兵攀援。”
“攀上去之后呢?”
“以火箭射寨中柴草粮仓。”钟会点了点图上寨子中央位置,“硫磺遇火则爆,连环引爆,守军不战自溃。”
姜维沉默。
计划听来可行,但风险极大。
攀崖士兵若被发现,便是活靶。
即便成功,火势蔓延难控,可能焚毁整个硫磺矿——这矿将来可是大汉的。
“伯约。”钟会看出他犹豫,“此战须速决。陛下只给一月,如今已耗三日。若在此僵持,南方其他山寨必合围而来,届时我军腹背受敌。”
姜维握紧枪杆。
他想起出征前刘禅的眼神——平静,却带着不容失败的重量。
波斯初定,后方不容有失。
库思老必须剿灭,哪怕代价惨重。
“选五百死士。”他终于开口,“我亲自带队。”
“不可!”众将齐声。
“将军乃主帅,岂可犯险?”钟会急道,“让我去。”
姜维摇头:“攀崖突袭,我比你熟。当年在陇右,我率三百人夜攀摩天岭,破羌寨七座,你忘了?”
钟会语塞。
那是姜维归汉前的战绩,军中确有传闻。
“就这么定。”姜维解下披风,露出内里轻便皮甲,“钟会,你率主力在谷口佯攻,吸引守军注意。待寨中火起,立刻强攻,勿给喘息之机。”
“可……”
“执行军令。”
钟会咬牙抱拳:“末将领命!”
午后,日头偏西。
姜维带着五百精兵,沿东侧山脊摸进。
人人背负弓弩、火箭筒,腰缠绳索铁钩。
山路果然险峻,有些地段需贴壁横移,脚下便是百丈深谷。
一个年轻士兵脚滑,碎石滚落。
姜维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腰带。
两人悬在崖边,晃了三晃才稳住。
底下传来隐约喝问声——是寨墙上守军听见动静。
“别动。”姜维低喝。
众人屏息,紧贴岩壁。
片刻后,喝问声停。
守军显然以为是什么野兽。
姜维松了口气,将那士兵拉上来。
年轻人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想道谢,被姜维摇头止住。
“留着力气,上去再说。”
攀爬继续。
足足两个时辰,五百人终于抵达预定位置。
此处距下方山寨仅百步之遥,居高临下,寨中布置一览无余。
姜维伏在岩石后观察。
寨子比想象中大。
中央是木结构主堡,四周散布兵营、粮仓、马厩。
许多屋顶铺着防雨的油毡——极好的引火物。
更关键的是,主堡旁露天堆放着大量硫磺矿石,黄澄澄一片,像座小山。
“将军,看那里。”副将指向主堡后方。
那里有个洞穴入口,隐约可见矿车轨道深入山腹。洞口有重兵把守,显然是要害。
“矿洞深处恐有更多硫磺储备。”副将低声道,“若引燃,整座山都可能炸塌。”
姜维沉吟。
这正是他担心的。
火攻威力太大,可能失控。
但谷口方向已传来喊杀声——钟会开始佯攻了。
寨墙上守军纷纷调往正面,弓弩齐发,滚石槽道也有动静。
时机稍纵即逝。
“火箭准备。”姜维终于下令,“目标:粮仓、马厩、主堡木墙。硫磺矿堆……暂勿动。”
“为何?”
“那是大汉的财产。”姜维搭箭上弦,“陛下将来西征罗马,需要火药。”
弓弦拉满,箭镞裹着浸油布条。
“放!”
五百支火箭齐齐射出,在空中划出赤色弧线,如一场逆行的火雨。
第一支箭命中粮仓屋顶。
油毡遇火即燃,黑烟腾起。
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马厩草料堆轰然起火,战马惊嘶,撞开栏杆狂奔。
主堡木墙也窜起火苗,守军惊呼救火。
混乱开始了。
但姜维眉头却皱起。
火势扩散得不够快。
寨中显然早有防火准备,水渠纵横,守军正有序扑救。
照这速度,不等寨子烧垮,钟会佯攻的部队就要承受真正压力。
“将军,风转向了!”副将突然喊。
姜维抬头。
草叶飘向西北——风从南风转为东南风!火势本应向寨内蔓延,此刻却被风吹向崖壁方向,甚至可能反噬攀崖的他们。
“库思老算准了风向变化。”姜维咬牙,“此地山谷,午后常有转向风!”
怎么办?
撤,前功尽弃。不撤,火可能烧上来。
就在此时,寨中那堆硫磺矿石旁,一个萨珊士兵慌乱中打翻了火把。
火把滚到矿堆边缘,引燃了散落的硫磺粉。
嗤——
淡蓝色火焰窜起,瞬间蔓延。
硫磺燃烧发出刺鼻的二氧化硫气味,浓烟滚滚,顺着新转的东南风,正好扑向矿洞口!
守洞士兵猝不及防,吸入毒烟,纷纷倒地抽搐。
洞内隐约传来惊呼,接着是更剧烈的爆炸声——洞中显然储存着提炼好的硫磺粉!
轰隆!
闷响从山腹深处传来,地面震颤。
矿洞口喷出火柱,碎石如雨迸溅。
寨中守军彻底乱了,有人往洞口冲想救人,有人往寨外逃。
“天助我也!”副将兴奋。
姜维却脸色一变:“不对……洞要塌!”
话音未落,主堡后方山体开始滑坡。
巨石滚落,砸塌了半边主堡,连带压垮了邻近兵营。
连锁反应开始,寨墙根基松动,圆木垒成的墙体向内倾倒。
“撤!往高处撤!”姜维大吼。
五百人拼命往山顶爬。
刚离开崖边,下方整片山体便塌陷下去。
硫磺矿洞所在的半座山,像被巨人啃了一口,塌成巨坑。
烟尘冲天,遮蔽了日光。
谷口方向,钟会见寨中大变,立刻下令总攻。
汉军冒着仍在坠落的碎石杀入谷中,萨珊守军已无战意,纷纷跪地请降。
黄昏时分,战事基本平息。
姜维从山顶下来时,头盔被落石砸凹了一块,左颊擦伤流血。
他看着已成废墟的山寨,以及那个直径近百丈的塌陷巨坑,沉默许久。
“搜。”他只说一字。
士兵在废墟中翻找。
主堡已塌,库思老显然不在此处——这老狐狸果然狡兔三窟。
但在残骸中,他们找到了别的东西。
“将军!”钟会捧着一方金印跑来,满脸烟灰,眼睛却亮得惊人,“萨珊王印!库思老走得仓促,连这个都没带走!”
姜维接过。
印身沉手,黄金铸成,印纽是萨珊传统的翼狮造型。
印面刻着波斯古文,他看不懂,但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萨珊王权的象征,此刻在他手中。
“还有这个。”钟会又递上一卷羊皮。
羊皮边缘焦黑,但内容完好。上面以波斯文和拉丁文双语写着条款,末尾盖有萨珊王印与一个陌生的鹰徽印章。
“罗马元老院的印。”随军译官辨认后变色,“这是萨珊与罗马的密约!罗马承诺,若萨珊能拖住大汉一年,便出兵十万东援,共分波斯!”
姜维攥紧羊皮。
一年。
库思老躲进山区,不是为复国,是为给罗马争取时间!
“立刻飞鸽传书陛下。”他沉声道,“罗马介入之深,远超预估。”
“那这矿……”钟会指向塌陷的巨坑。
坑中仍冒着丝丝白烟,硫磺气味刺鼻。但坑壁裸露处,可见大片黄色矿脉,在夕阳下泛着琥珀般的光。
储量惊人。
“报——”几名士兵从坑边退回,抬着几大袋东西,“坑边找到未塌的仓库,里面全是提纯好的硫磺粉!至少五百袋!”
姜维眼睛亮了。
“全部运回泰西封!小心轻放,这东西遇火即爆。”
“将军,这玩意儿可比辣椒呛人!”一个粗豪声音响起。
是石敢当。他不知何时也跟来了,此刻正扛着一袋硫磺,被粉尘呛得直咳嗽,却不肯放手。
姜维难得露出一丝笑:“你怎来了?腿伤好了?”
“躺不住。”石敢当咧嘴,“听说这儿有硬仗,俺就来瞧瞧。结果仗没咋打,山自己塌了。”
众人皆笑,气氛稍松。
但姜维笑不出来。
他望向南方更深的群山。
库思老还在某处,手中仍有数万兵马。罗马密约在手,那老狐狸更不会轻易投降。
“传令:休整一夜,明日继续南下。”他转身,“库思老必须抓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这些俘虏?”钟会指着跪了满谷的萨珊降兵,约有两千余人。
姜维扫过那些惶恐的脸。
有老兵,有少年,还有几个半大孩子缩在人群里,吓得发抖。
“愿降者,编入辅兵队,运送硫磺。”他顿了顿,“顽抗者……按军法处置。”
命令传下,降兵中响起低泣与谢恩声。
姜维走到那群孩子面前。
最大的不过十三四岁,脸上稚气未脱,却穿着不合身的萨珊军服。
“为何从军?”
最大的孩子抬头,用生硬的汉语磕绊道:“爹……战死了。寨主说,不从军,没饭吃。”
姜维默然。
他从怀中掏出块面饼,掰开,递给那孩子。
孩子愣愣接过,却不吃,转头分给身后更小的几个。
分完了,自己只剩指甲大一块。
“你叫什么?”姜维问。
“没……没名字。”孩子低头,“他们都叫我‘小硫磺’,因为我爹是矿工。”
姜维伸手,想摸摸他的头。
但手伸到一半,停住了——他掌心还有硫磺粉,怕伤了孩子。
最后只轻轻拍了拍孩子肩膀。
“以后,你就叫刘煌。”他说,“大汉的刘,辉煌的煌。跟我回泰西封,读书,学艺,不必再挖硫磺。”
孩子呆呆看着他。
饼渣从手中掉落,沾在破旧的衣襟上。
夕阳完全沉下山峦,暮色笼罩山谷。士兵们点燃火把,开始清理战场、收殓尸骸、搬运硫磺。
姜维站在废墟高处,望向南方的黑暗。
山风呼啸,带来远方隐约的号角声。
那是更深处,库思老主力所在的方位。
一战刚了,一战又起。
而手中这卷罗马密约,更如一团阴云,沉沉压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