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碑是在午时立起的。
石料取自泰西封城墙崩塌的条石,工匠连夜凿平,高九尺九寸,比安息州碑高出整三尺。
刘禅亲题“大汉波斯州”五个汉隶,凿工每刻一笔,便有石粉簌簌落下。
阿尔达班五世站在观礼人群中,看着朱砂填入刻痕。
红得刺眼。
他身后跟着百余安息旧臣,皆着汉式深衣,冠冕已除。
他们看着萨珊降民被迫跪在碑前,额头触地,有人低声啜泣,有人麻木呆滞。
“早降是福啊。”阿尔达班身侧的老臣喃喃。
确实是福。
至少安息州碑立时,没有这般血气压城,没有焚毁的图书馆,没有街巷未清理干净的尸骸。
安息人还能保住藏书楼、保住祖庙、保住那点可怜的自尊。
而萨珊人,什么都没了。
“跪——”
礼官高喝。
萨珊降民齐齐叩首,额头撞在青石板上,闷响连成一片。
前排有几个贵族装束的老者,动作迟缓,被汉军士卒按着后颈压下去。
其中一人挣扎抬头,望向阿尔达班。
目光如刀。
阿尔达班别过脸。
他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叛徒。引汉军入西域的叛徒,葬送波斯文明的帮凶。
可他有什么选择?
“礼成——”
刘禅放下笔,接过湿巾擦去指尖墨迹。
他走到碑前,伸手抚过未干的朱砂。
墨色渗入石缝,像血浸入沙场。
“庞统。”
“臣在。”
“此碑能立多久?”
庞统一怔:“陛下是指……”
“朕是说,百年之后,千年之后,此碑还在否?碑文还认否?路过之人,是称此为‘汉碑’,还是‘古波斯遗石’?”
庞统沉默片刻:“在人心,不在石碑。”
刘禅笑了笑,没接话。
他转向徐庶:“阵亡将士名册,核完了?”
“核毕。”徐庶呈上竹简,“攻城战亡三千七百四十一人,巷战亡八百二十九人,伤者倍之。已按籍贯分列,骨灰三日后启程运返洛阳。”
“抚恤加倍。”刘禅道,“凡阵亡者,家中免赋五年。有子嗣者,录入汉学宫,由州府供养至成年。”
“陛下仁厚。”徐庶顿了顿,“只是国库……”
“抄没的萨珊王财,够抚恤十倍。”刘禅看向王宫方向,“库思老攒了三十年,倒是替朕养了兵。”
众人皆默。
关银屏此时近前,低声道:“陛下,飞鸽传书已至金铁州。陆逊、张飞接令,正整备船队,预计三月内可返江东。”
刘禅点头:“传朕密令:抵江东后,不必来波斯,就地整军。水师扩至五万,战船全部加装红衣炮位。粮草由交州、扬州两路供应。”
“陛下是要……”
“备而不用,胜于用而无备。”刘禅声音很低,“罗马人不会坐视波斯归汉,早晚有一战。届时,朕要水陆并进。”
关银屏领命退下。
刘禅这才看向阿尔达班:“安息王。”
阿尔达班浑身一颤,疾步上前跪倒:“臣在。”
“起来说话。”刘禅虚扶,“你观今日之礼,有何感想?”
“臣……臣庆幸早沐王化,得保宗庙。”阿尔达班答得小心,“萨珊负隅顽抗,实属不智。陛下天威,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话很顺耳。”刘禅看着他,“但心里未必这般想。”
阿尔达班脸色一白。
“放心,朕不追究。”刘禅转身,望向远处幼发拉底河的波光,“朕只要你办一件事。”
“陛下尽管吩咐!”
“萨珊旧地初定,人心浮动。你既是早降之君,当为表率。”刘禅道,“三日内,从安息州迁三千户来此,与萨珊人混居。每十户设一汉人里正,教农桑、传汉字、授汉礼。”
阿尔达班愣住。
这是要彻底打散波斯旧民,以安息人掺沙子,再以汉人监管。三代之后,谁还分得清安息、萨珊?
“怎么,不愿?”
“臣……遵旨!”阿尔达班伏地。
刘禅摆摆手让他退下,对庞统道:“此策如何?”
“釜底抽薪。”庞统轻摇羽扇,“然安息人未必情愿背井离乡。”
“所以朕让阿尔达班去办。”刘禅淡淡道,“他办得好,安息王室可保富贵;办不好,自有愿办的人。”
正说着,一阵孩童喧闹声传来。
众人望去,见碑侧空地上,几个刚抵埠的汉人教书先生正在分发饴糖。萨珊孩童围成一圈,眼巴巴看着。
先生取炭笔,在木板上写了个“人”字。
“此字念‘人’。”先生用生硬的波斯语解释,辅以手势,“尔等皆为人。”
一个胆大的男孩伸手,蘸水在石板上模仿。
笔画歪斜,却勉强成形。
先生笑着给他一块糖,孩童们顿时喧嚷起来,争相伸手。
“大汉!大汉!”他们用古怪腔调喊着刚学会的词。
刘禅看了片刻,对徐庶道:“教育之事,由你总揽。但记住——先教吃饭,再教识字。”
“臣明白。”徐庶点头,“已从两河沿岸划出三十顷良田,分发种子农具。今春若能种下,秋收可解本地饥荒。”
“稻种可适?”
“臣正欲禀报。”庞统接过话,“两河流域水网密布,土壤肥沃。若修渠引水,改旱田为水田,亩产或可超中原。”
刘禅眼睛一亮:“邓艾。”
“末将在。”邓艾从碑后转出,他手上还缠着绷带——昨日救火时烧伤。
“给你五千人,三月内,在泰西封南郊辟出万亩水田。”刘禅道,“要让人看见——归汉者,有饭吃;抗汉者,饿肚子。”
“末将领命!”邓艾眼中燃起光。他擅屯田,此任正合其才。
“不过……”刘禅话锋一转,“田要屯,匪也要剿。”
他看向姜维、钟会。
二人出列:“陛下。”
“萨珊残部退守南部山区,劫掠粮队,袭扰乡里。”刘禅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地图,展开,“此山名札格罗斯,山势险峻,洞穴密布。库思老藏身其中,如鱼入海。”
姜维接过地图细看:“山中可有水源?”
“有泉眼十七处,皆在险要之地。”钟会指图,“残部约五万,分据三寨,互成犄角。强攻难下。”
“所以不能强攻。”刘禅点了点图中一处,“此地产硫磺,山中多瘴气。库思老若据守,必倚此天险。”
姜维与钟会对视一眼。
“陛下是要……”姜维试探。
“朕要你们二人,一月内荡平山区。”刘禅道,“兵员随你挑,器械随你选。但有一条——”
他盯着二人:“库思老,生死不论。但其子沙普尔,务必生擒。”
“为何?”
“沙普尔在萨珊军中素有仁名,若得他归降,山区部族或可不战而定。”刘禅顿了顿,“况且……留一个萨珊王子在手里,将来与罗马交涉,也算筹码。”
姜维恍然,抱拳:“末将必不负所托!”
钟会却问:“若库思老以硫磺火攻,如之奈何?”
“他有硫磺,我军就没有么?”刘禅看向诸葛月儿。
诸葛月儿从袖中取出一只陶罐,启封,内里是淡黄色粉末:“此乃提纯硫磺,混以硝石、木炭,威力倍增。若遇火攻——”
她微微一笑,“可使其自食其果。”
钟会接过,小心嗅了嗅,刺鼻气味冲得他皱眉。
“何时出发?”姜维问。
“明日。”刘禅转身,望向南方苍茫山影,“早一日平乱,早一日西进。罗马的使者,怕是已在路上了。”
傍晚,王宫偏殿。
刘禅独自站在窗边,手里摩挲着一枚罗马银币。
这是从军械库中翻出的,与吕玲绮发现的短剑同箱。
币面皇帝头像已磨损,但背面的鹰徽依然清晰。
鹰爪下抓着橄榄枝与箭束。
和平,或战争。
“陛下。”关银屏悄声入内,“细作传讯,罗马元老院已派正式使团东来,带队者名叫马库斯,是主战派将领。预计两月内抵波斯。”
“走陆路还是海路?”
“陆路,经安息故道。”关银屏呈上密报,“使团护卫三百人,皆重甲步兵。另……有商队随行,满载葡萄酒、琉璃器,似是礼物。”
“礼物?”刘禅冷笑,“先礼后兵罢了。他们想看什么?”
“想看我军虚实,看波斯是否真已易主,看……”关银屏犹豫。
“看朕是否敢与罗马开战。”刘禅接话。
他推开窗,夜风涌入,带着焦土与血气的余味。
城中仍有零星火光,是汉军在清理废墟。
更远处,幼发拉底河静静流淌,哺育着这片古老的土地。
“银屏。”
“妾身在。”
“你说,若罗马真举国来犯,胜算几何?”
关银屏沉默良久:“若陆战,我军骑兵强于罗马,然重步兵方阵难破。若海战……我军战船有红衣炮加持,胜算较大”
“所以大约是五五之数。”
“是。”关银屏抬头,“但陛下,罗马疆域万里,调兵转运耗时耗粮。我军据波斯,以逸待劳,已占先机。”
刘禅笑了笑。
他收起银币,从案上取过纸笔,疾书数行。
“飞鸽传书,送交相父。”他将纸卷递给关银屏,“令马钧加速督造新式火炮,要轻、要猛、要能驮在马背上。另,火药工坊扩增三倍,硝石硫磺,有多少收多少。”
关银屏接过,只见末尾一句:
“大战将至,国运在此一举。望相父绸缪。”
墨迹未干,笔力透纸。
“陛下,”她轻声问,“真要打?”
“不是朕要打,是不得不打。”刘禅望向西方,“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罗马视东方为肥肉,朕视罗马为疥癣。早晚这一战,不如早打。”
他顿了顿:“况且……朕也想看看,所谓‘帝国’,究竟有多硬。”
窗外传来更鼓声。
二更了。
“去歇吧。”刘禅摆手,“明日姜维、钟会出征,朕要亲自送行。”
关银屏欲言又止,终是躬身退出。
殿内只剩刘禅一人。
他走回案边,展开那卷羊皮地图。
从泰西封向西,一条朱砂线蜿蜒穿过安纳托利亚、越过海峡、直抵罗马城。
千里之遥。
百万之兵。
他手指划过那条线,在罗马的位置轻轻一点。
然后取过朱笔,在旁边写下一个小字:
“诛”
烛火跳跃,将那字映得猩红。
像血,像火,像一场即将燎原的战争。
同一片星空下。
南部山区,洞穴深处。
库思老一世盯着篝火,手中匕首削着一根木棍。
木屑纷纷落下,渐渐显出一只鹰的形状。
“父王。”沙普尔走进洞穴,“哨探回报,汉军已派姜维、钟会率军两万,明日出城,直奔山区。”
“来得真快。”库思老头也不抬,“领军者何人?”
“姜维,字伯约,原为魏将,后归汉,善谋。钟会,字士季,亦魏降将,精算术工事。”沙普尔低声道,“此二人不可小觑。”
“刘备父子,最擅用人。”库思老削完最后一刀,将木鹰举起,对着火光端详,“降将用得好,比亲信更卖命。”
“我军该如何应对?”
“据险死守,耗其粮草。”库思老放下木鹰,“山中硫磺矿洞已布陷阱,他们敢进来,便让他们尝尝地火焚身的滋味。”
沙普尔迟疑:“可汉军也有火药……”
“他们的火药,要留着打罗马。”
库思老冷笑,“刘禅不会在此地浪费太多。我们拖得越久,罗马使团到得越及时。届时……或可借罗马之力,复我山河。”
复国。
二字如蜜,甜得发苦。
沙普尔看着父王鬓角新生的白发,终是没再开口。
他退出洞穴,望向北方泰西封的方向。
那里灯火零星。
不知那座城中,今夜有多少人无眠。
就像这山中,五万残兵,皆在等一场不知胜负的血战。
风过林梢,呜咽如泣。
远处山道上,隐约有马蹄声传来。
很轻,很快。
像夜行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