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大检查的尘埃尚未落定。
各车间科室被许大茂这根搅屎棍折腾得怨声载道,却又不得不捏着鼻子应付他那些关于标语褪色、黑板报更新的“重要指示”。
真正的暗流在检查数据的汇总分析中悄然涌动。
李平安的办公室烟雾缭绕。
王大虎和陈江河坐在对面,面前摊开着厚厚的检查记录和筛选报告。
王大虎指着其中一页,声音低沉。
动力科那个老工人,叫刘振山,五十八岁,三代都在厂里,背景干净得像张白纸。
但他负责维护的三号锅炉进风道,就是老刀放置延时装置的那个区域。
检查时问到近期有无异常,他先说没有,后来支支吾吾说好像有野猫钻过,但眼神躲闪。
陈江河补充道,我们调了那附近近一个月的杂物出入记录。
刘振山上个月中旬,以清理废弃保温材料为名,单独申请过一次夜班作业,时长两小时。
但仓库那边对应的物料出库量,对不上。
少了大概够一个人蜷缩进去的废旧石棉瓦和破毡子量。
李平安吐出一口烟,目光锐利。
东西可能被用来在进风道里临时构筑一个隐蔽空间,方便老刀藏身或放置装置。
刘振山是关键。
但他只是个老工人,没理由帮特务。
除非有把柄,或者……有恩?
王大虎点点头,已经安排人从刘振山的社会关系,尤其是解放前和解放初期的经历查起。
重点是,他或者他的家人,有没有在动荡年代受过什么人的帮助或威胁。
陈江河又翻开另一份记录。
技术科的图纸保管员小赵,赵建国,名字倒是挺红。
检查时他保管的图纸柜,明明分类清晰,他却紧张得手抖,差点把一卷新车间管线图掉地上。
我们事后以核对的名义仔细查了他的借阅登记。
发现三个月前,有一份关于厂区地下老旧防空管网示意图的副本,被一位退休返聘的老工程师借走过,到期未还。
追问之下,老工程师说早就还了,还抱怨小赵登记不清。
小赵则坚称对方没还,双方各执一词。
那份图纸并不涉密,标注的是建国前遗留、大部分已废弃的旧管道走向。
李平安捻灭了烟头。
旧管道图?
如果和五金库后面发现炸药的那个废弃下水道口有关联呢?
老刀对厂区地形熟悉得过分,或许就有图纸的功劳。
小赵是疏忽,还是故意让图纸“失踪”?
查他。
查他所有经手图纸的流向,查他和那位老工程师的关系,查他最近的经济状况和人际交往。
陈江河记下。
还有后勤科的那个股长,张全有。
王大虎翻开另一页,语气带着一丝讥讽。
检查组只是例行问及五金库日常管理,他立刻开始大谈制度如何健全,自己如何严格,显得过分积极。
事后我们调阅了五金库近半年的领用记录。
发现张全有签字批准的一些劳保用品和普通五金件,领用部门和使用情况对不上。
有虚报冒领的嫌疑,但金额不大。
他可能是借职务之便捞点小油水,担心检查查到这个,所以紧张。
李平安沉吟。
小贪小占或许是真的。
但会不会也是被人抓住的把柄,用来要挟他行些方便?
比如,对五金库某个角落的异常,睁只眼闭只眼?
甚至,帮忙遮掩那个废弃下水道口的痕迹?
张全有也要查,深挖他的经济问题和人际网。
王大虎和陈江河领命,准备继续深挖这几条线。
李平安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刘振山,赵建国,张全有。
一个是可能被利用的老实人,一个是可能有问题的保管员,一个是有小贪的股长。
他们之间似乎没有直接联系。
但都隐隐指向了“掌柜”可能的活动路径:利用旧关系或把柄控制底层人员,获取厂区隐蔽空间信息,利用管理漏洞安置人或物。
掌柜就像一只隐藏在厂区庞大躯体阴影下的蜘蛛,通过几根看似微弱的丝,操控着远处的节点。
要找到蜘蛛,就得顺着丝摸。
但必须小心,动作稍大,蜘蛛就会断丝潜藏。
就在这时,办公室门被敲响,声音带着一丝急切和掩饰不住的得意。
进来的是许大茂。
他脸上挂着一种混合着邀功和神秘的表情,搓着手,眼睛发亮。
李处长,王科长,陈队长都在啊。
我有重要情况汇报!
许大茂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说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是关于这次安全大检查的,我发现了一个重大……安全隐患!不不,是可疑情况!
李平安不动声色,示意他说下去。
许大茂清了清嗓子,挺直腰板。
我负责检查宣传和后勤板块,工作非常深入细致。
昨天下午,我到职工澡堂检查消防安全和卫生情况。
澡堂的老孙头,孙福贵,你们知道吧?在看澡堂子。
许大茂顿了顿,观察着三人的反应。
李平安只是静静听着。
许大茂有些失望,但继续道。
我发现,澡堂更衣室后面,那个堆放破烂衣柜和长椅的杂物间,门锁坏了!
就是虚掩着的!
这太不安全了!万一有坏分子溜进去躲藏,或者偷窃职工财物怎么办?
我立刻严肃批评了老孙头,责令他立即整改!
许大茂说到这里,脸上露出得意之色。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我批评他的时候,他眼神不对!
不是害怕或者认错的那种,是……是有点慌,还有点怨?
对,就是怨!
好像我坏了他什么事似的!
而且,我注意到,那杂物间地上,有不是澡堂该有的泥脚印!
虽然被扫过,但没扫干净!
澡堂里都是水渍,哪来干泥巴?
许大茂越说越兴奋,感觉自己简直福尔摩斯附体。
我觉得这老孙头有问题!
那杂物间肯定被他用来干别的了!
说不定……就跟厂里最近不太平的事有关!
他紧张地看着李平安,期待得到赞许甚至震惊的反应。
李平安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微微一动。
澡堂杂物间?
老孙头,孙福贵,好像也是个老职工,平时沉默寡言,没啥存在感。
澡堂位置相对偏僻,靠近厂区边缘围墙。
如果那里有个不引人注意的、可以临时容身的空间……
他看了一眼王大虎。
王大虎微微点头,表示记下了这个信息。
许大茂见李平安没说话,有点着急。
李处长,这可不是小事!我觉得应该立刻把老孙头控制起来,好好审审!杂物间也该彻底搜查!
李平安终于开口,语气平淡。
许大茂同志,你工作很细致,能发现问题值得肯定。
但办案讲证据,不能单凭感觉和几个泥脚印就下结论。
老孙头是老工人,澡堂杂物间堆放破烂,有泥脚印也不奇怪。
这样,你反映的情况我们知道了,会留意的。
你继续做好你负责的检查工作,其他事情,交给专业部门。
许大茂像被泼了一盆冷水,满脸的不甘心。
他还想争辩,但看到李平安那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
悻悻地说了句“那我先出去了”,转身离开,背影都透着郁闷。
等许大茂走远,陈江河忍不住嗤笑一声。
这个许大茂,真能折腾。澡堂老孙头?他能有什么问题。
李平安却摇了摇头。
未必。
许大茂虽然动机不纯,但有时候,蠢人的直觉或者误打误撞,反而能碰到些边角。
老孙头……查一下。
不动声色地查。
重点是,他最近和什么人接触过,有没有异常开销,以及……他解放前是干什么的。
王大虎点头,把“澡堂孙福贵”也加入了排查名单。
李平安走到窗边,看着许大茂垂头丧气远去的背影。
掌柜,你究竟是谁?
是隐藏在看似普通老工人中的刘振山?
是掌管图纸可能做手脚的赵建国?
是有点小贪可能被利用的张全有?
还是这个看似更不起眼的澡堂看门人孙福贵?
或者,这些都只是你延伸出去的触角,你本人,还隐藏在更深处,更高处?
厂区的广播突然响起,播送着激昂的进行曲。
高音喇叭的声音在庞大的厂区上空回荡,掩盖了无数细微的声响和暗处的谋划。
李平安知道,较量还在继续。
掌柜一定也在观察,在评估,在寻找下一次出手的机会,或者,在判断是否需要断尾求生。
而他必须更快,更准。
要在掌柜再次织网或者彻底隐藏之前,揪住那条最关键的丝。
他转过身,对王大虎和陈江河说,加快排查速度,注意方式。
另外,通知专案组孙组长,我们这边有几条线,可能需要并案侦查。
压力,开始向暗处的蜘蛛传导。
而蜘蛛是会被压得现形,还是索性舍弃一部分网,等待风平浪静?
答案,或许就藏在那些看似琐碎、却被不同人从不同角度关注到的细节里。
澡堂的泥脚印,锅炉房的缺失物料,图纸的失踪,五金库的对不上账……
每一片零碎的拼图,都在等待那只能够将它们串联起来的,关键的手。
铁幕之下,暗影幢幢。
猎手与猎物的耐心,都在经受最后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