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炎兴元年冬月初七,成都的晨雾裹着寒意,像一块湿冷的裹尸布,蒙在满城的飞檐翘角上。南城门内,张裔攥着一卷降书,指腹把绢帛磨出毛边。他身后站着二十余个披锦戴缎的身影,都是蜀郡的世家族长,此刻或低头摆弄腰间玉佩,或偷瞄城门洞外的动静,没人敢看彼此的脸。
“张太守,要不……再等等?”西侧的赵族长扯了扯他的袖子,声音发颤,“听说姜维的大军快到郪县了,万一……”
“万一?”张裔冷笑一声,转头时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赵老哥忘了昨夜绵竹方向的火光?诸葛瞻的尸首都凉透了,姜维就算插上翅膀飞来,能挡得住邓艾的铁甲?”他扬了扬手里的降书,“这上面盖着我们二十家的印信,昨夜送到邓将军营里,人家只等我们开城门了。”
话音未落,城门洞外传来一阵马蹄声,震得青石板嗡嗡作响。众人齐刷刷望去,只见雾中钻出一队魏兵,铁甲上的霜花在晨光里闪着冷光,为首的将官勒住马,朗声道:“邓将军有令,限半个时辰内开城门!若敢拖延,屠城!”
赵族长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被旁边的李丰一把扶住。李丰脸上堆着笑,朝城外拱手:“将军稍等!我们这就开门,这就开门!”转身却狠狠瞪了张裔一眼,“都怪你,非要等各家到齐!要是误了时辰……”
“误不了。”张裔推开城门内侧的顶门杠,木头摩擦地面的声响在寂静的晨雾里格外刺耳,“你们怕屠城,邓艾也怕。他孤军深入,粮草不济,巴不得我们主动投降,好拿成都当粮仓。”
城门缓缓打开,吱呀声像老人的哀泣。浓雾涌进来,裹着魏兵身上的血腥味。张裔深吸一口气,率先走出城门,身后的族长们犹豫片刻,也鱼贯而出。他们穿着最体面的锦袍,手里捧着家族的印信,像一群献祭的羔羊。
邓艾的中军大帐扎在城南的空地上,黑幡上的“邓”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张裔等人被带到帐前,见一个披着玄甲的老者正低头看地图,花白的胡须上凝着冰碴——正是邓艾。
“罪臣张裔,率蜀郡士族,献成都城降。”张裔跪下,将降书举过头顶,身后的族长们也跟着齐刷刷跪倒,膝盖砸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邓艾抬起头,三角眼扫过众人,忽然笑了:“张太守倒是识时务。当年你父亲随刘备入蜀,何等风光,如今你献城降魏,就不怕九泉之下见他?”
张裔的脸瞬间涨红,又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李丰连忙接口:“将军说笑了!良禽择木而栖,如今大魏一统天下,我辈自当顺应天命……”
“天命?”邓艾打断他,一脚踹翻身边的案几,竹简地图散落一地,“老子率军从阴平道滚悬崖的时候,你们在成都搂着小妾算粮账,现在跟老子说天命?”他拔出腰间的刀,刀光在雾中一闪,“降书我收了,但你们这些人的账,得慢慢算!”
跪在地上的人吓得魂飞魄散,有几个胆小的当场尿了裤子。张裔死死盯着邓艾的刀,忽然想起昨夜女儿张婉的话:“父亲,他们抢了我们的粮,将来也会抢我们的命。”原来这丫头,比他看得透彻。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喧哗。一名魏兵跑进来禀报:“将军,刘禅带着宗室和百官,在城北阻降了!”
邓艾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好!好个刘禅!省得老子再去宫里抓人!”他收起刀,对张裔等人道,“起来吧。刘禅都降了,我杀你们这些小鱼小虾,反倒显得我没度量。”
众人这才敢起身,一个个面如土灰。张裔抬头望向城北,隐约能看到黑压压的人群,想必是刘禅带着那帮文官,正往这边走来。他忽然觉得荒谬——一个皇帝,不战而降,连让臣子们体面战死的机会都不给。
半个时辰后,刘禅被带到邓艾面前。这位蜀国皇帝穿着素色的朝服,头发用麻绳捆着,双手反绑在身后,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仿佛被绑的不是他自己。他身后跟着一群官员,有老有少,大多垂头丧气,只有郤正昂着头,眼神里满是悲愤。
“罪臣刘禅,参见邓将军。”刘禅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
邓艾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问:“听说你把后宫的金银都藏到了青城山?”
刘禅点点头:“回将军,都藏在李家的密窖里。李族长就在这儿,可以带将军去取。”
李丰吓得一哆嗦,连忙道:“是!是!罪臣这就带将军去!”
邓艾没理他,又问刘禅:“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怕。”刘禅坦然道,“但将军若要杀我,早在绵竹就该下令了。您需要一个‘归顺’的皇帝,给吴国做样子。”
张裔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这刘禅,平日里看起来昏聩无能,此刻却清醒得可怕。他忽然明白,蜀国的皇帝,和他们这些士族,原是一路人——都懂得在乱世里保全自己,哪怕代价是家国覆灭。
邓艾大笑起来:“好!刘禅,我不杀你。但你得写封信给姜维,让他放下武器投降。”
刘禅毫不犹豫地答应:“好。”
郤正突然喊道:“陛下!不可!姜将军还在抵抗,还有希望……”
“希望?”刘禅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怜悯,“郤爱卿,成都都降了,我这个皇帝都降了,还有什么希望?”他转向邓艾,“笔墨伺候。”
很快,劝降信写好了。邓艾让人快马送往郪县,又对刘禅道:“你和你的臣子们,暂时还住宫里,但得把府库的钥匙交出来。”
刘禅点头应下,被魏兵带走时,脚步竟有些轻快。张裔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建安二十四年,刘备在汉中称王时,刘禅还是个被抱在怀里的孩子,那时成都的百姓都喊他“储君殿下”,眼里满是期盼。谁能想到,四十多年后,他会亲手捧着降书,站在敌军的帐前。
“张太守。”邓艾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你带人去清点各大家族的粮仓,三天之内,把所有粮食都运到军营。谁敢私藏一粒,满门抄斩!”
张裔心里一沉,知道最担心的事还是来了。他勉强应道:“是。”
回到府中时,张婉正站在庭院里,手里还捏着那柄短剑。见父亲回来,她问:“降了?”
张裔点点头,疲惫地坐在石阶上。
“粮要被抢了?”
“嗯。”
张婉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泪:“外祖父说,‘守不住家国,何谈保家族’,原来他早就说透了。”她举起短剑,往自己脖子上抹去。
“婉儿!”张裔疯了一样扑过去,打掉短剑。短剑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像一声长叹。
父女俩抱着哭在一起,哭声被风吹出庭院,散在成都的雾里。远处传来魏兵的呼喝声,想必是开始抄家了。张裔忽然想起年轻时读过的《诗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这王土,这王臣,终究抵不过粮仓里的算盘声。
三日后,姜维在郪县收到刘禅的劝降信。据说他看完信后,拔剑砍断了案几,仰天长啸,吐血而亡。消息传到成都,邓艾正在庆功宴上喝酒,闻言只是冷笑一声:“匹夫之勇。”
张裔坐在自家空荡荡的粮仓里,地上还留着粮袋的痕迹。那些被他视为家族根基的粮食,如今成了魏军的军粮。他想起诸葛亮南征时,曾在这粮仓里放粮赈济灾民,那时百姓们喊着“诸葛丞相”,眼里的光比太阳还亮。
而现在,成都的太阳被浓雾遮着,像一只死鱼的眼。城门上的“汉”字旗被扯了下来,换上了魏兵的黑幡。降幡在风里飘着,像一条绞索,勒断了蜀国最后的气脉。
张裔走出粮仓,看到街上的魏兵正拉着百姓的牛车,往军营里运东西。一个魏兵抢了路边小儿手里的饼,小儿哭得撕心裂肺,他母亲扑过去想抢回来,被魏兵一脚踹倒在地。
这就是他献城换来的“保全”?张裔捂住脸,指缝里漏出呜咽。他终于明白,蜀国灭亡的根本,从来不是姜维的穷兵黩武,也不是刘禅的昏庸无能,而是他们这些盘踞在蜀地的蛀虫——在太平年月吸尽民脂民膏,在危难时刻只顾自家存亡,把一个本可中兴的王朝,蛀成了一具空壳。
雾渐渐散了,露出灰蒙蒙的天。张裔望着城北的皇宫,那里曾住着他效忠过的皇帝,如今却成了敌军的指挥部。他知道,从今天起,蜀地再无大汉,只有魏土。而他们这些“识时务”的俊杰,终将在历史的尘埃里,留下永远洗不掉的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