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景耀五年的暮春,成都的雨下得缠绵。蜀郡太守张裔的府邸深处,檀香混着潮湿的水汽弥漫在书房里,几盏琉璃灯的光晕被雨丝割得支离破碎。张裔捻着胡须,看着面前铺开的绢帛,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各大家族的粮仓储量,最显眼的位置用朱砂圈着“李氏:三万石”“赵氏:两万五千石”,而官府粮仓的记录,只有孤零零的“八千石”。
“父亲,这是今日新查的数字。”长子张阜把一支新的账册递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城南的王氏,昨夜又往城外坞堡运了五十车粮。说是‘防匪患’,依我看,是等着魏军来了好做投名状。”
张裔没接账册,指尖在“李氏”二字上重重一点:“李丰那老狐狸,上个月还在朝堂上拍着胸脯说‘愿捐粮助军’,转头就把粮囤进了青城山的密窖。他当谁是傻子?”
窗外传来雨声里夹杂的喧哗,像是街面上有人在争吵。张阜走到窗边撩开帘子,只见几个穿着粗布短打的百姓举着锄头,正和府门前的家丁推搡,为首的汉子嘶哑地喊:“太守大人!给口粮吧!孩子快饿死了!”
张阜皱起眉,回头看父亲:“又是城西的流民。这几日雨大,粮价涨到了一石百钱,他们哪买得起?”
张裔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让家丁把他们赶远点。别坏了我们张家的体面。”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扔两袋陈米出去,堵堵他们的嘴——别让人说我们见死不救。”
张阜应声出去,书房里暂时安静下来。张裔重新看向那绢帛,目光落在角落处的小字上:“姜府:无存粮”。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姜维在沓中喊着缺粮,成都的世家们却把粮囤得像山一样,这事说出去,怕是能让天下人笑掉大牙。可谁又敢说呢?朝堂上的大臣,十有八九和这些大族勾连着——他自己的库房里,不也堆着一万石粮吗?
“老爷,司徒家的公子来了。”管家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个锦盒。张裔打开一看,里面是颗鸽卵大的明珠,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他心里了然,司徒董厥这是来打招呼了。
片刻后,董厥的侄子董显被引了进来。这年轻人穿着蜀锦袍子,脸上带着精明的笑:“张世伯,小侄奉家叔之命,送些‘雨前茶’来。”他说着,朝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立刻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茶就不必了。”张裔把锦盒推回去,“司徒有话,不妨直说。”
董显收起笑容,凑近几步:“家叔说,邓艾的军队离江油关只有百里了。成都城里的禁军,多半是些没上过战场的富家子弟,真打起来,顶不住的。”
张裔的手指猛地收紧:“司徒的意思是……”
“识时务者为俊杰。”董显的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当年刘璋降刘备,世家们不也好好的?如今魏强蜀弱,若真等城破了再降,可就什么都捞不到了。家叔说,张世伯在蜀郡根基深,若是能联络些乡绅大族,开城门迎魏军,将来在洛阳少不了封妻荫子。”
雨声似乎更大了,敲在窗棂上噼啪作响。张裔看着董显年轻却满是算计的脸,忽然想起建安十九年,刘备入蜀时,也是这样一群人,捧着印信和粮草,笑着迎进了新主子。那时他父亲说:“城头变幻大王旗,我们只要守住田地和银子,谁来都一样。”如今看来,这话真是一点不假。
“我知道了。”张裔缓缓道,“你回去告诉司徒,容我想想。”
董显走后,张阜进来收拾茶具,见父亲对着绢帛出神,忍不住问:“父亲,真要降魏?”
“不降又能如何?”张裔叹了口气,“姜维的大军被拖在沓中,诸葛瞻那毛头小子在绵竹摆了个空架子,成都就是座孤城。守?用什么守?用我们库里的粮吗?”他指着账册上的数字,“这些粮,是我们张家三代人的心血,凭什么填进这无底洞里?”
张阜沉默了。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带他去看自家的良田,说:“这蜀地的土,最养人,也最欺软怕硬。你弱了,它就被别人抢去;你强了,它就能世世代代养着张家。”那时他不懂,如今才明白,所谓的“忠君爱国”,在家族的存续面前,轻得像一缕烟。
正说着,管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老爷,不好了!李府的人带着家丁,把城西的官仓给占了!”
“什么?”张裔猛地站起来,“李丰疯了吗?他就不怕诸葛瞻治他的罪?”
“听说……是诸葛少将军默许的。”管家擦着汗,“李府的人说,官仓里的粮放着也是发霉,不如让大族分了,‘代为保管’,等魏军退了再还。可谁都知道,这一‘保管’,就别想拿回来了!”
张裔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诸葛瞻这是在干什么?大敌当前,不想着合力抗敌,反倒纵容大族哄抢官粮?他忽然明白了,这哪里是“默许”,分明是诸葛瞻在向世家示好——只要大族们支持他,将来不管是战是降,他都能保住自己的地位。
“好一个诸葛瞻!”张裔一拳砸在案几上,琉璃灯晃了晃,险些摔下来,“他父亲在时,还知道用律法压着我们,到了他这儿,竟成了这副模样!”
张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安:“父亲,要不我们也……”
“去!”张裔打断他,“让家丁带上家伙,去官仓!能抢多少抢多少!”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别人都在抢,我们不抢,岂不成了傻子?就算将来降了魏,多囤点粮,腰杆也能硬气些!”
张阜领命而去,书房里再次只剩下张裔一人。雨声渐渐小了,远处隐约传来哭喊声和打砸声,想必是各大家族在官仓前起了冲突。他走到窗边,撩开帘子一角,只见街面上乱哄哄的,有人扛着粮袋狂奔,有人举着刀械斗殴,还有穿着禁军服饰的士兵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甚至有人偷偷和抢粮的家丁分赃。
这就是成都,这就是蜀国的都城。在敌军兵临城下的前夜,不是同仇敌忾,而是自相残杀,是趁火打劫。张裔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当年刘备入蜀,说要“兴复汉室”;诸葛亮治蜀,说要“亲贤臣,远小人”;可到头来,支撑这个国家的,竟是这些只想保全自家利益的蛀虫。
“老爷,夫人让您去后宅看看,说小姐又在哭了。”管家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张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转身往后宅走。女儿张婉今年刚十五,性子烈,这几日听说魏军要来,天天哭闹着要“随大军出征”,说要像她外祖父那样,战死沙场。
推开女儿的房门,果然见张婉坐在窗边,手里捏着一柄短剑,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剑鞘上。见父亲进来,她猛地站起来:“父亲!您为什么要让家丁去抢官粮?那些粮是用来养兵的啊!要是士兵们没粮了,怎么挡住魏军?”
“小孩子家懂什么!”张裔沉下脸,“这世道,保全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可外祖父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张婉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们张家世代受蜀恩,怎能在这个时候……”
“蜀恩?”张裔冷笑,“当年你外祖父跟着刘备入蜀,死在定军山,换来了什么?换来了我们张家在蜀郡的田地,换来了我这身太守的官服!如今这蜀国要亡了,我们凭什么陪着它一起死?”他指着窗外,“你看那些抢粮的人,哪个不是世代受蜀恩的?他们都在抢,我们为什么不能抢?”
张婉呆呆地看着父亲,眼泪流得更凶了:“父亲,您变了……”
张裔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却硬起心肠:“我没变,是这世道变了。”他转身往外走,“好好待在房里,别再胡思乱想。将来不管谁当皇帝,你都还是张家的小姐,少不了你的荣华富贵。”
走出女儿的房门,雨声又大了起来,像是在为谁哭泣。张裔抬头望向天空,乌云密布,看不到一点光亮。他知道,成都的天,快要塌了。而他们这些深宅大院里的人,还在为塌下来的砖瓦该归谁,打着最后的算盘。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像是有信使进城。张裔心里一动,快步走向前院,想问问有没有最新的战报。刚走到月亮门,就见张阜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脸色惨白:“父亲!绵竹……绵竹失守了!诸葛少将军……战死了!”
“什么?”张裔只觉得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诸葛瞻死了?那个他一直瞧不上的毛头小子,竟然真的战死了?
雨还在下,敲打着青石板,敲打着琉璃瓦,也敲在每一个成都人的心上。张裔站在雨里,忽然觉得手里的粮册变得无比沉重。那些被朱砂圈起来的数字,像是一个个嘲讽的笑脸,映着这座即将沦陷的城,也映着这个王朝最后的荒唐。
他知道,该做决定了。是守着这些粮,等着城破被屠,还是打开城门,做魏国的“功臣”?这个问题,此刻正摆在每一个蜀地大族的面前,像一道血淋淋的选择题。而他们的答案,将最终敲响蜀国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