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炎兴元年的秋夜,寒意已浸透沓中的山谷。姜维站在中军大帐外,望着营地里稀疏的灯火,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帐内传来的争吵声像针一样扎进耳朵——参军尹赏正拍着案几怒吼,副将句安红着眼反驳,而那些来自成都的文官,则缩在角落,连大气都不敢喘。
“粮草只够三日!三日之后,将士们就得喝西北风!”尹赏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的粮册被撕得粉碎,“成都送来的文书说‘粮草随后就到’,这‘随后’都拖了半个月!诸葛瞻分明是想困死我们!”
句安猛地拔出腰间的刀,刀鞘砸在地上发出哐当巨响:“那就回成都去!找诸葛瞻理论去!我们在前线拼命,他凭什么断我们的粮?”
“回去?”尹赏冷笑,“你以为诸葛瞻会让我们活着进成都?上个月,廖化将军的粮队就被他扣在汉中,说是‘防敌偷袭’,说白了就是怕我们手里有兵!”
姜维深吸一口气,掀帘而入。帐内的争吵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他走到案前,捡起那些撕碎的粮册碎片,拼凑起来的数字触目惊心——全军四万将士,现存的口粮还不到两千石,连战马的草料都快见底了。
“丞相府的文书,谁看过?”姜维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一名文官颤抖着递上一卷竹简,上面的字迹确实出自诸葛瞻之手,末尾盖着“行都护印”,只是措辞含糊,只说“军粮暂由汉中府调度”,却没提何时能送到。
“汉中府……”姜维捏着竹简的手微微发抖。他知道,汉中府的粮库早就空了。去年他率军出祁山,临走时把汉中的存粮带走了大半,本想等秋收后再补充,可今年夏天,涪城的大水冲毁了万亩良田,秋收锐减,诸葛瞻哪里还有粮可调?
“将军,要不……我们退往武都?”句安试探着说,“武都太守是老部下,或许能凑些粮草。”
“退?”姜维摇头,“司马懿的大军就在祁山以北,我们一退,他们必定趁势南下。武都那点粮草,够挡多久?”他看向帐外,夜色深沉,远处的祁山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隐约能听到魏军营地传来的刁斗声。
三日前,细作回报,司马懿在陇右查抄了十余户大族,得了数十万石粮食,正源源不断地运往祁山前线。而蜀国这边,成都的世家大族们还在囤积居奇,甚至有人偷偷把粮卖到魏境——上个月,尹赏就在阴平道上截获了一支商队,领头的竟是蜀郡太守张裔的侄子,车上的粮食要运去给南安郡的魏军换战马。
“这些蛀虫……”尹赏咬牙切齿,“若不是他们把粮藏起来,我们何至于落到这般田地?”
姜维没有接话。他想起建兴十二年,丞相诸葛亮在五丈原病重时,拉着他的手说:“吾死之后,汝掌军权,当以兴复汉室为念。然蜀地疲弊,士族难制,切记慎用兵戈,勿使百姓再遭离乱。”那时他满口应下,心里却觉得丞相太过谨慎——只要有精兵强将,何愁不能北伐成功?
可如今,他才明白丞相的深意。蜀国的病,从来不在战场,而在朝堂,在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身上。他们占据着最好的土地,享受着最优厚的俸禄,却在国家危难之际,忙着中饱私囊,忙着争权夺利。诸葛瞻断他的粮,未必全是私怨,或许也是被那些大族逼得——成都府库空虚,他若不拿前线开刀,又能去抢谁的粮?
“报——”帐外传来亲兵的急报,“将军,魏军先锋夏侯霸率军来犯,已在营外十里列阵!”
句安猛地站起来:“来得好!老子正饿着呢,抢他们的粮去!”
“坐下!”姜维喝住他,“夏侯霸是诱敌之计,他身后必有大军埋伏。我们现在出去,正好中了司马懿的圈套。”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在沓中与阴平道之间的位置重重一点,“传令下去,全军今夜二更拔营,沿阴平道撤往沓中南部的羌寨。”
“阴平道?”尹赏愣住了,“那地方根本没有路,而且羌人……”
“羌人虽与我们有过摩擦,却恨魏军入骨。”姜维打断他,“去年我帮他们击退了烧当羌的侵扰,欠我一个人情。如今只有去羌寨,才能借到粮草,避开司马懿的锋芒。”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告诉将士们,忍过这一夜,等我们到了羌寨,就有吃的了。”
帐内的人都沉默了。他们知道,这不过是安慰的话。阴平道艰险异常,别说带着四万大军,就是单人独骑也难通过。更何况羌人反复无常,未必会真的借粮。可眼下,这已是唯一的办法。
二更时分,蜀军悄无声息地拔营。没有火把,没有号角,只有将士们踩着碎石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山谷里格外清晰。姜维走在队伍中间,听着身后传来的咳嗽声和战马的嘶鸣,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这些将士,大多是跟随他征战多年的老兵,有的从南中平叛时就跟着他,有的是从沓中本地招募的羌汉子弟,如今却要跟着他走这条绝路。
行至一处悬崖时,队伍停了下来。前面的亲兵回报,山路被落石阻断,只能容一人通过。姜维翻身下马,走到崖边一看,只见下面是黑漆漆的深谷,冷风呼啸着卷过,仿佛要把人吞进去。
“将军,要不还是回头吧?”一名老兵颤声说,“就算被魏军抓住,好歹能有口饭吃……”
“住口!”姜维厉声喝道,“我们是大汉的将士,岂能向曹贼屈膝?”他拔出剑,指着崖边的一棵古树,“砍断树干,填在缺口处,铺成栈道!”
将士们立刻行动起来。斧头砍在树干上的声音,在夜里传出很远。姜维站在崖边,望着远处魏军营地的灯火,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他第一次随丞相北伐,那时蜀军军容鼎盛,粮草充足,连战马的嘶鸣都带着傲气。可如今,他们却像丧家之犬,在这荒山野岭里挣扎求生。
“将军,快看!”尹赏忽然指着成都方向,声音发颤。姜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天边泛起一丝诡异的红光,像是大火烧起来的样子。他心里猛地一沉——成都向来安稳,怎会起这么大的火?
“报——”又一名亲兵从后方奔来,浑身是血,“将军,不好了!邓艾……邓艾率军从阴平道偷渡,已攻下江油关,正向成都杀去!成都城里……城里乱了!”
“什么?”姜维只觉得天旋地转,手里的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阴平道?邓艾怎么会知道走阴平道?那条路连蜀军自己都很少走,魏军怎么可能过得去?
“邓艾……邓艾凿山开路,修栈架桥,将士们裹着毡子从悬崖上滚下去……”亲兵的声音带着哭腔,“江油关守将马邈投降了,还把成都的布防图献了出去……”
姜维闭上眼,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落。他终于明白了。司马懿在陇右查抄豪强,不是为了整肃地方,而是为了麻痹蜀军,让他们以为魏军只会从祁山进攻。而邓艾的偷渡阴平,才是真正的杀招。那些他以为牢不可破的关隘,那些他以为忠心耿耿的将领,在危难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将军,我们回援成都吧!”句安哭喊着,“陛下还在成都!”
回援?姜维苦笑。四万将士,断粮三日,连路都走不稳,怎么回援?就算能赶到成都,面对邓艾的精锐之师,又能有多少胜算?更何况,诸葛瞻在成都掌着兵权,他回去了,是能合力抗敌,还是会先被安个“拥兵自重”的罪名砍头?
寒风卷着雪花,落在姜维的脸上,冰冷刺骨。他想起丞相临终前的眼神,想起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将士,想起成都城里百姓的期盼。可到头来,他还是输了。不是输在兵力,不是输在谋略,而是输在了这积弊已久的人心和制度上。
“继续走。”姜维捡起地上的剑,声音沙哑,“去羌寨。”
句安愣住了:“将军,不去救成都了吗?”
“救?”姜维望着那片诡异的红光,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熄灭了,“成都若守不住,我们救得了一时,救得了一世吗?”他转身走向队伍前方,“告诉将士们,活下去。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大汉就还有希望。”
队伍继续前进,踩在临时铺成的栈道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姜维走在最前面,背影在寒夜里显得格外孤瘦。他知道,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率军出征了。沓中的孤灯在身后渐渐熄灭,而成都的火光,正映红半边天,像一场盛大的葬礼,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寒风吹过山谷,带着绝望的呜咽。那些曾经的理想,那些未竟的誓言,都在这夜风中,一点点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