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官城的雨连下了三天,青石板缝里钻出的青苔浸得发绿。我蹲在丞相府旧址的墙角,看着雨水顺着砖缝往下淌,在地面冲出细细的沟壑——就像蜀国的根基,那些看不见的裂痕,早就在日复一日的冲刷里,悄悄蛀空了整面墙。
一、粮册里的空页
从成都府库翻出的粮册积了半尺厚,最上面那本写着“建兴十二年”,纸页边缘已经发脆。我用竹镊子掀开,墨迹在潮湿里晕成了蓝黑色:“北伐军粮,月耗三千石”“蜀地秋收,亩产减两成”。旁边用朱笔写着一行小字,像是后来补的:“百姓私藏麦种,被搜出者杖二十”。
负责管粮的老吏蹲在旁边抽旱烟,烟杆敲着石阶:“丞相在时,粮册每页都写得满满当当,哪页欠了,哪页余了,清清楚楚。后来不行了,姜维将军九伐中原,每次出征都要从郡里调粮,调着调着,册子就空了。”他指给我看某页的空白处,“这里原该记着南中送来的苞米,结果运粮队在半路被抢了——不是山贼,是饿得发昏的百姓。”
我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粮仓,旁边写着“空”。老吏叹了口气:“景耀五年冬天,城里的乞丐都知道,去将军府门口等剩饭,比在粮仓外守着强。”
二、城墙上的砖
顺着老吏指的方向,我爬上成都城墙。墙砖坑坑洼洼,有的地方能塞进拳头。“这不是打仗砸的,是被人抠的。”老吏说,“景耀三年大旱,百姓没柴烧,就来抠城墙砖当柴劈——砖里混着稻草,能烧一阵子。”
我摸着砖上的指痕,深浅不一,像是无数只手在绝望里抓过。城墙内侧贴着张褪色的告示,依稀能看清“严禁拆城”四个字,可字旁边的砖被抠得最狠。“刚开始官差还管,后来见人太多,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老吏往城外指,“你看那片坡地,原来种着油菜,后来都被挖了种红薯——朝廷要征粮,种红薯能多藏点。”
风从城墙缺口灌进来,带着泥土味。我忽然想起姜维在沓中屯田的记载,史书写“收谷数千斛”,可没写那些谷穗有多瘪。
三、账本外的账
在蜀郡档案室翻到一本私人账册,封面写着“李记布庄”。主人大概是个细心人,连“给张县尉缝补官服,收半匹布”都记着。翻到后几页,字迹越来越潦草:“景耀四年,官府征布二十匹,说是给士兵做冬衣,至今没给工钱”“今年开春,县太爷家公子娶亲,强买十匹锦缎,记账——记着也没用”。
最末页画着个哭脸,旁边写:“女儿说,想穿件新衣裳过年。”
我问守档案的小吏:“那时候成都的布价涨了多少?”他从柜里翻出本《物价考》,指着一行:“景耀元年,一匹蜀锦换五斗米;景耀六年,一匹锦换半斗米——还没人要,都在囤粮。”
四、祠堂里的香
武侯祠的香炉裂了道缝,里面插着的香只剩半截。看管祠堂的老道士说:“丞相刚去世那几年,香炉里的香从来没断过。后来不行了,百姓连供品都拿不出,就来磕个头,对着塑像说‘丞相,今年收成不好,明年再给您带酒’。”
他指着祠堂角落的草垛:“去年冬天,有户人家躲在这里避寒,把供桌都劈了当柴烧。我没拦着——人都快冻僵了,还管什么供桌。”草垛旁边有个小布包,打开一看,是块干硬的麦饼,上面印着个模糊的“汉”字。“这是个老兵留下的,说当年跟着丞相打仗,分到的麦饼上就印着这字。他说等蜀国赢了,要带着新麦饼来谢丞相。”
老道士往香炉里添了把新香,火苗舔着烟丝,升起的烟却被穿堂风吹得七零八落。
五、漏痕
雨停的时候,我站在锦江边上,看河水带着泥沙往下游淌。那些粮册上的空白、城砖上的指痕、账册里的哭脸、香炉里的残香,就像雨水冲出的漏痕,起初只是一道细缝,后来慢慢拓宽,直到整面墙塌下来。
史书写“蜀亡于邓艾偷渡阴平”,可阴平道上的悬崖,哪有百姓心里的沟壑深?当种粮的人留不住粮,织布的人穿不上衣,敬神的人护不住香炉,那面写着“汉”字的旗帜,就算再多人举着,也早被蛀空了骨架。
远处传来孩童的笑声,几个孩子在河滩上捡贝壳,其中一个举着块碎瓷片,喊着“我捡到玉玺啦”。阳光穿过云层,照在他们脸上,像极了当年丞相看着蜀地孩童时的眼神。
或许蜀国早就不是亡在某一天的,它是在无数个寻常日子里,被一点点漏走的——从粮袋的破洞里,从城墙的缝隙里,从人们低头叹气的沉默里。而最后压垮它的,从来不是敌人的刀,是那些攒不起来的民心,补不上的漏洞。
老吏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手里拿着片蜀锦,上面的“五星出东方”纹样磨得快看不见了。“你看这锦,”他指着磨损的地方,“丝线一根根断了,看着还完整,风一吹就散了。”
风吹过江面,带着水汽扑在脸上,像谁在轻轻叹气。那些漏痕里藏着的答案,其实早就写在了日复一日的日子里,写在每个百姓低头种麦、抬头望天的眼神里——他们要的从不是“兴复汉室”的口号,只是仓里有粮,身上有衣,眼里有盼头。
而当这些最实在的东西都被掏空,再坚固的城池,也不过是堆等着坍塌的土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