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官城的雨,总带着股潮湿的霉味。王嗣站在武侯祠的回廊下,看着雨滴顺着青瓦滑落,在地面砸出细密的水花。他手里捏着半块磨损的青铜符牌,是昨日在成都北郊的荒冢里捡到的——符牌上刻着“牙门将军”四个字,属于他早逝的父亲,一位在绵竹之战中战死的蜀军将领。
“将军,都查清楚了。”亲卫低声禀报,将一卷账册递过来,“城中粮仓的存粮,只够支撑三个月了。去年冬天的雪灾冻坏了不少粮田,今年春耕又迟,百姓手里的余粮也见了底。”
王嗣翻开账册,指尖划过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郫县城外饿死的流民、双流县典吏上报的抢粮冲突、还有锦官城商户集体罢市的诉求……每一笔,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他想起十五年前,父亲把这枚符牌交给他时说的话:“守好成都,守好百姓,蜀国的根就在这里。”那时的成都,虽经战乱,却依旧车水马龙,武侯祠的香火终年不断,百姓们提起诸葛丞相,眼里总带着敬意。
可现在……
“去把粮官叫来。”王嗣合上账册,声音冷得像冰,“我要亲自盘查粮仓。”
粮仓位于城西南,由重兵把守。粮官是个矮胖的中年人,见了王嗣,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眼神却有些闪躲。“王将军,您怎么亲自来了?这点小事,吩咐一声便是。”
王嗣没理会他的客套,径直走进粮仓。推开沉重的仓门,一股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本该堆满谷物的粮仓,大半空置着,剩下的粮食也多是发霉的糙米,散发着刺鼻的霉味。
“这就是你报上来的‘充足’?”王嗣指着空荡荡的粮仓,声音陡然拔高。
粮官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将军饶命!不是小的敢欺瞒,是……是上面的意思,让把粮食运去别处,说是要应付前线……”
“前线?”王嗣心头一沉,“姜维将军的北伐军,不是刚在洮西打了胜仗吗?何来缺粮之说?”
“是……是镇西将军的命令,”粮官哆哆嗦嗦地说,“他说,姜维将军好大喜功,连年征战,耗空了国库,不如把粮食挪去给关中的驻军,保住关中才是根本……”
王嗣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近半年来,城中百姓怨声载道,为什么连武侯祠的香火都稀疏了——蜀国的根基,早已被内部的倾轧蛀空。
他转身冲出粮仓,快马加鞭赶往姜维的军营。
军营扎在牛头山,旌旗猎猎,却透着一股疲惫。姜维正对着地图沉思,鬓角的白发比去年又多了些,脸上的皱纹也深了。
“伯约兄!”王嗣闯了进去,将账册拍在案上,“你看看!成都快断粮了!百姓快饿死了!你还要打下去吗?”
姜维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愧疚,随即又被坚毅取代:“子承,我等了三十年,终于等到洮西大捷,此时退兵,前功尽弃!”
“前功尽弃?”王嗣指着账册上的数字,“百姓在挨饿!士兵的铠甲都磨穿了!上个月押送粮草的士兵,在半路饿死了三个!这就是你要的功成名就?”
“我……”姜维语塞,猛地一拳砸在案上,“我不能退!先帝托孤,丞相遗志,我若不能收复中原,九泉之下无颜见他们!”
“可你看看现在的蜀国!”王嗣红了眼,“朝堂上,宦官弄权,把粮食往自己府里搬;地方官,勾结豪强,兼并土地;就连你的部下,都在偷偷倒卖军粮!你北伐的大旗,早就成了他们谋私利的幌子!”
姜维沉默了。他看着帐外操练的士兵,那些年轻的面孔上,没有了往日的昂扬,只剩下麻木和疲惫。
“再打最后一次,”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我已经联络了羌人,只要他们出兵相助,定能拿下狄道,打开通往关中的门户。”
王嗣看着他,忽然觉得无比陌生。这个曾与他并肩作战的兄长,早已被“北伐”两个字迷了心窍,看不见脚下早已腐朽的土地。
他转身离开军营,没有再劝。
回到成都的那天,锦官城下起了大雨。王嗣站在城楼上,看着百姓们冒雨跪在衙门前,手里举着空空的粮袋,哭声震天。
“将军,镇西将军带着人,把最后一批粮运出东门了……”亲卫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说,与其留给饿死鬼,不如送给关中的‘自己人’。”
王嗣闭上眼,一行清泪滑落。
他终于明白,蜀国的灭亡,从不是因为外敌太强,也不是因为国力太弱。是因为人心散了——朝堂上的人,只想着争权夺利;军中的人,只想着立功受赏;就连百姓,也对这个摇摇欲坠的政权失去了信心。
就像武侯祠那棵老柏树,看似枝繁叶茂,树干里早已被虫蛀空,一场风雨,便会轰然倒塌。
几日后,消息传来:姜维在侯和战败,羌人临阵倒戈,蜀军大败。
消息传到成都,百姓们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只是默默地收拾好行囊,往汉中方向逃难。
王嗣最后去了一趟武侯祠。祠堂里的香火早已断绝,诸葛丞相的塑像蒙上了一层灰。他拿出那半块符牌,轻轻放在塑像前。
“父亲,儿子尽力了。”
雨还在下,冲刷着锦官城的街道,仿佛要洗去所有的痕迹。王嗣走出祠堂,混入逃难的人群中,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蜀国,是真的亡了。
那些曾经的热血、誓言、还有未竟的理想,都像这雨中的余烬,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再也燃不起来了。